16、然后

    一年后。

    此前白若晚前脚才去了道观修行,莫重想了不妥,便兴夜委派六弟莫随暗中照顾,至于一应细节,以莫重之缜密心思,直至此时,也早已水落石出。

    刑部当中,还有个暗部,专为皇帝做些见不得光之事,审些不方便审之人。

    枫叶被关押于此,已经整整一年。

    当初,自信满满的她听信了袁花好之谗言,还以为白若晚受宠如此容易,那么略有几分姿色的自己便也可以复制这成功之路。

    当娘娘多好啊,给这世间女子去选择,两者相比,又有哪个愿意当宫女呢?……哦,对了,从前那姓白的异于常人,或许对她而言这两者还真都差不多,皇帝千恩万宠她也不放在心上,反倒种菜养花更让她高兴——同样的事情,放到不同人的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判断——莫重到底帝王目光,只觉晚晚返璞归真深不可测,换成了这枫叶,她可想不了那么多,她长久以来只觉得娘娘脑子怕是有什么毛病,有福不会享受,不是傻的是什么呢?生儿育女乃是女人天职,连个孩子都保不住,简直是个饭桶,看得她都着急怄火。

    不料那日当庭举报天家娘娘竟就是人生制高点了,从以梅宫出来,连柏翠宫都没回去,枫叶便被带到这暗无天日之地,从此再也没放出去过。

    莫重轻蔑地看着她,实则这丫头是个挺不住的,暗部的人都没怎么上刑,她便把能招的全招了,怪她自己,说她蠢吧,反而又有几分聪明,既聪明,则起初免不了狗咬狗一番,什么袁花好、李沐、白若琪,能攀咬的全咬一遍,几天之后总算明白了,咬了别人自己也出不去,兴许还更加悲惨,这才把实情都说了。

    莫重多疑,整个来龙去脉,盘问她有上百回了,全部细节对上了,方才干休。如今枫叶已算疯了一半,皇帝来了,她竟大喊大叫,咒骂对方,这会儿可是再也不怕死了,这会儿,活着才更痛苦。

    “当初我见那什么美颜汤水便觉得不妥,不过,那白若晚乃是个蠢货,李沐让她喝就喝,根本不懂人心险恶,李沐是什么人?李沐可是跟她抢男人的!”

    “至于季山逢的计策,那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哪知道你们谁对谁呢?那都是袁花好想出来的,我看袁花好才是你们里面最聪明的人,怪不得她从前很受宠,还生出了皇子!”

    “旁的宫的夫人全都拼了命的算计得失,就那白若晚整天不务正业,被人算计了不是活该吗?白若琪当天从柏翠宫里走了,心里可不痛快着呢,正好此事被那袁花好钻营了,她许给她,事成之后让她嫁给自己大伯当正房,白若琪也不知怎么那么记恨她的丈夫和姐姐,命都不顾了,就想让他俩死!遂她们说了那些,我也半信半疑,看她这恨意,兴许白若晚跟那大都督还真有过一腿呢!”

    “她们爱为什么为什么呗,我也懒得管,我只想着当娘娘,往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

    见莫重来了,枫叶机械性地又招供了一遍,当时种种,如今已是倒背如流了。

    莫重走上前来,看着这披头散发所在地牢墙角的狼狈妇人,从眼神到姿态,冰冷得不再像个有感情的活人。

    “想当娘娘,是吗?那你脱了给朕瞧瞧吧,让朕看看,你究竟配不配得起荣华富贵?”

    长时间的拘禁会让人逐渐丧失一切,什么尊严对错,那都是外面世界才有的东西,他让她脱,她也知道他不过贬低她而已,但她并不在乎了,她开始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破衣烂衫,仿佛只是拔掉了几根头发。

    枫叶确是有些本钱,胸前能有二两,怪不得总觉得自己有戏。

    然晚晚走后,一切皆失去了色彩,管它二两还是几两,不过是具臭皮囊。他仔细看她的身体,愤怒也好、讽刺也罢,他试图让自己产生些什么情绪,可他毫无感觉,仿佛枫叶其实是个假人,这地牢也是假的,就连外面的世界都是假的,她们其实都只是些皮影,放在一起给他演戏,可这戏他一早看腻。

    “你不会真觉得朕会趴在你身上快活吧?朕这辈子做得恶心事已经够多了,朕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自顾自说着神神叨叨的话,他移步,又去隔壁牢房看白若琪。

    莫重一早发现了,对于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不是分尸、不是凌迟……结果比想象的简单很多,不过就像她们现在这样,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关在一处小黑屋里,这人就像馊了的剩饭,很快变质,变得越来越不像人。

    白若琪早就疯了,刚一抓起来,便知道自己博输了,当即开始发疯,她倒是个硬骨头,莫重对她用过酷刑,然她竟然看起来还挺享受,她疯了,只怕早疯了。

    然而如今他却最喜欢这些疯癫的——这群皮影比外面的,看着要生动些。

    莫重始终不懂:“你所遭遇一切,究竟跟晚晚有什么关系呢?到底何故一直陷害于她?”

    对此,白若琪曾给过他许多解释,比如她对她的嫉妒,比如她谋划的比晚晚多,自然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比如即便她自己也是个坏蛋,但这人生,还是显得太凄惨了些,她不甘心,要找人垫背,谁都行,比她倒霉就行……然而这些说法又都说服不了他,因为很不合理,不是吗?实际上也不合情,她干嘛非得恨晚晚呢?晚晚并没招惹过她,甚至都没把她往外推过,她若跟晚晚关系良好,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这事情上,晚晚已经启发过她多次了。

    “难道你自幼便不分好赖对错吗?晚晚从没害过你什么,你不至于不知道,不觉得自己才是错的一方吗?”

    白若琪的回答,却是令这掌权者醍醐灌顶。

    她不屑一顾,脱口而出:“好坏对错?这东西从来都不重要!自古窃钩者诛,且国者诸侯,成王败寇……这些颠倒黑白的不正是你们发明出来的?历来哪个皇帝不是窃国者抑或其后代?转过头来怪我不择手段,你也配?”

    “朕不配,朕比你更分不清好坏,实则坏事朕都做尽了,不愿意告诉你们罢了,朕不配发落你,不过拿你泄愤而已,如此你便在这呆着吧,你自己也说了,成王败寇,朕只怕你自己才是最认可这结局的。”

    “是啊,哈哈哈哈哈。”

    白若琪继续发疯,莫重缓步离开。

    晚间,莫重一人枯坐御书房内,屋内一盏灯也没点,如今他越发喜爱黑暗多于光明,在这黑里,他可隐藏自己,不怕受害,不怕被人嫌弃,被人抛弃了,也看不出来伤的多深。

    莫随再次前来汇报晚晚的近况,内容一如往常,不过“皇嫂一切安好”几个大字,皇嫂一切安好,这不讽刺吗?肉眼可见,他过得如此狼狈。

    黑暗里,莫重伏案啜泣,莫随听见了,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我不知她的心是有多狠,丈夫与孩子皆不在意。唯恐她本是神女,伴君一程罢了,该做的做了,就回天宫去了,否则她不过妙龄少女尔,何故就参透了凡间重重色相?朕什么都摆在她眼前,她从来不正眼看看,现在她过得很好,在宫外,一处有山有水的道观旁边,一座小木屋里……她过得很好,朕便连接她回来的理由都没有了,没有我,她可过得好极了,原来这皇宫与我才是她的包袱,如此我该自觉一点,离她远着点。”

    “陛下保重龙体,一味伤心不是办法,男女间再好不过缘聚缘散,又何故折辱自己至此?”

    “是啊,她走后,我何故如此这般瞧自己不顺?我疑晚晚是嫌弃了,案件查来查去,她究竟何错之有?既然没错,何故当初一句都不反驳?就算那时只是跟我赌气,如今一年了,她随口提个要求便是,朕还能不去接她吗?六弟,我告诉你,她只怕一早受够我了,自打怀孕那时就已心生厌倦,正好借着旁人演大戏的机会,寻个理由离开。”

    “怎会呢?皇兄待皇嫂真心实意,皇嫂又岂是那冷酷无情之人?”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是什么呢?朕到底做了什么惹她反感?事已至此,朕还能作何感想?不外乎我这人坏透了却不露痕迹,初见时还欢喜,相处越久越是厌恶!”

    “……”

    “难道这就是报应吗?朕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