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前世

    转眼就入了夏,有白若晚保着,白若琪倒是真没被送回去,如今好生在府上养着,对外,只说是病了,被丈夫送回京中寻医,她的身份没变,仍是季山逢的妻子,没人曝光内幕,季山逢便也随她去了。皇帝不知内情,但默许了此事,实则她爱住哪儿住哪儿,除了她自己,谁人有空在乎她呢?大家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此前,白若晚借着探亲之名,回去看过,她倒将养得不错,孩子掉了,自己倒是吃得白白胖胖,还问了白若晚如今时兴些什么好衣裳,回头她叫裁缝做去。

    自从围猎回来,莫重逐渐感到晚晚对自己越发不同。

    此前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去了袁花好那儿,她不生气,反过来还劝了他,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那日,他实乃是为了她,才说要去看望李沐,晚晚突然站起身搂住他的腰,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几分负气的说:“皇上就非得一碗水端平吗?既然想的是我,留下来陪我就是了,又何必为难自己?搞得三个人心里全都不舒坦。”

    “呵,我倒想端平这水呢,你看我几时做到了?还不是日日往你这柏翠宫里跑?”

    他万没想到晚晚还有这样吃味儿的时候,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扛着就把她弄到榻上去了。那夜尽兴狂欢,他简直忘了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他还以为他是个小牛犊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精力。

    后续,晚晚更是体贴入微,除了之前就会做的那些,伺候他更衣、梳头,她还给他缝衣服,时不时捣鼓些饭菜,就连洗澡都是她亲自伺候,一度让他感到此生无憾,一切都值得,原来,此生所有受过的苦,吃过的亏,无非换她朝夕相伴,此时再看,天蓝海湛,花好月浓,万物讨喜,生命是如此这般完美可贵,没有一点缺憾。

    “晚晚这是怎么了呢?我成天可要幸福得昏头了,你知道我有多快活么?我只怕那神仙都得羡慕!天下之大,原来我只在意你满心满眼是我。除此之外,别无所图。”

    白若晚往他怀里凑了凑,偶感胃里一阵翻腾,她忍不住干呕几声,莫重吓一跳,赶忙让人叫太医过来看。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白娘娘可总算是有喜了!”

    此话一出,整个宫的人都松一口气,半年来,他们可是亲眼看着皇帝日日耕耘出来的。

    莫重大喜过望,抱白若晚抱了半晌,他可真是高兴坏了,盯着她的小腹看,越看越是喜悦。

    莫重拉着白若晚的手,来回摩挲她的手背,轻言细语:“往后可要好生调养,你身子弱,头胎会难为,但你放心,我一直陪着你,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夜里我睡得死,有什么事就喊我起来,千万记得喊我,不重要的事情也喊我起,知道了吗?太医开的保胎药要服,但你也别太信他们了,他们只管帮你把肚子养起来,你生的时候多疼,他们可不负责!但凡女子逃不脱这生产的罪,是我的错,你要是能轻松些过关,我心里也好过些。”

    “晚晚,我骗不了你,干脆实话说了,我盼着那是个小皇子,一次中了,往后压力少了许多。但若是小公主,你生的,我一样宠爱,实则女孩子可好极了,那得是多幸运的孩子呢?有我在,我保她一辈子无忧无虑、开心幸福,往后的驸马我亲自挑,我挑的,不会错,凡我大夏境内男子,纵我死了,任谁也别想给她气受!”

    白若晚点头,微笑,把手和他叠在一起:“皇上有心了,能与皇上相见,臣妾三生有幸。”

    此后的数日里,莫重都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喜悦与幸福当中,万事万物,皆是更顺眼了,就连前朝那些乱七八糟的看起来都没那么糟糕了,以前,他老觉得人太坏了,人性太恶劣了,如今偶尔倒觉得一个两个不外乎些可怜的罢了,就连那死刑犯,都没那么该死了似的。

    所谓的大赦天下,原来是这么来的,源于感恩。

    *

    白若晚的故事已经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两个月,她讲过好多段故事,他曾经历过亡国的苦痛,曾是个骁勇善战的马上皇帝,坐拥着比现在更广阔的疆土,曾治国有方名垂青史,也曾被他的亲儿子下过毒,幽禁于深宫,含恨而死;曾自私地为了王位舍弃过她,曾欺骗过她的感情或者身体,曾移情别恋过,也曾为了她去伤害别人……

    “听了他俩这么多故事,我越发不知该作何评价?这究竟算好还是算坏呢?这生生世世仿佛没有尽头,究竟走到何时,才算是终点呢?”

    白若晚细细打量着莫重的眉眼、鼻梁、嘴唇、轮廓……

    这辈子他的相貌不算最出众的,他曾很英俊过,那个时代里,流行男人女相,男人也簪花的,比女人还爱打扮,他那相貌,简直是占尽了便宜,甭管大姑娘小媳妇,看着他时,全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他是不知道,要生出这一副深情忠厚的相貌到底是有多不容易。

    凡人皆以为,人非花草,岂能无情?但事实上,人实在太容易丢失这份与生俱来的美好了,为生存、为利益、为虚荣、为误解、甚至是为感情本身……人最习惯的事情,便是把感情给扔了,轻松却痛苦的活着。

    若非经过了生生世世的学习,他如何才能投生到这样一副天性敏感的外壳里?注定一辈子也放不下感情。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到,真心实意去关心每一个人,每一个百姓?

    “你说小水的神魂受了伤,暂时离开了小龙?”

    “恩,这是很多世的伤痛积累的结果,在某一世后,一起爆发出来了。”

    “哦?”

    那一世他的处境比这一世强不了多少,他在皇室排名第二,但并不受他父皇喜爱,在他还年幼时,父皇对他便多有嘲弄讽刺之意,这源于上一代的纠葛,跟他本身并无关系,却导致了长大后的他,性格内向、阴郁。

    她则出身名门,乃是宰相大人的掌上明珠,生了个沉鱼落雁的长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中对她多有纵容,正好方便她与那些风雅之士结交。所谓的人生赢家,自是活泼开朗、热情大方的,人气盖过公主,风头一时无两,世家公子们都很追捧她,就连当朝太子都亲自到府上求亲,那时候,她家的门槛子当真是要被那些登徒子们踏破了。

    而万千宠爱的她却独独喜欢他这个“闷葫芦”,他害羞扭捏,一言不合就把人往阴险里想,她却从不嫌弃,反倒觉得既深奥有趣又同情万分,她从不吝啬以自己的阳光照亮他,看到他身上一丝丝的改变,便是欣喜若狂。

    她天性直率,结交的人多了,眼界便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子了,还是她倒追的他,在那个时代里,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大新闻了。他曾拒绝了她三次,直言自己不配,但第四次,她就成功得手了。

    二人经常偷偷摸摸呆在一处,没多久,感情便浓得化都化不开,她老勾引他,他自是个保守之人,老是反抗,老是反抗,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命中注定,他终究还是要栽在她手里的。

    那时他对竞争皇位毫无自信,也深深觉得,于明珠般的她而言,当不上皇帝的男人是绝对不够格的,他并不想连累于她,遂坚持反对公开关系并暗中给自己立下严酷规矩,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坏她贞洁。

    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做了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外的一切能抵御饥渴的事情.

    可是,到底是瞒不住她的父母,父母权衡之下,决定对他们的感情斩草除根,仗着太子现在对她还有些偏爱,那个下午,亲生父母给她下了迷药,故意放了太子进来,让生米煮成熟饭。

    她被禁足在家中整整三个月,而后某天,被五花大绑进了轿子,她成了太子妃,半年后,因孕期哀伤过度早产下一子,直至生产完,她都对太子反感厌恶至极,让太子面上不挂,一群人商议之下,决定对此事三缄其口,逢人只道是夫妻恩爱,足月生产,母子平安。

    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因此彻底崩塌,她曾那样主动,那样不离不弃,他还以为她是爱的,原来所谓的感情,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什么认真?什么情有独钟?全是扯淡!

    否则这孩子怎么回事呢?算算月份,那时她还与他在一起的。

    既然她都没爱过,这世上到底还有谁在乎过他?那他当这好人何用?他纵死了又有何妨?谁在乎呢?既然老天爷不让他死,他非让他们各个后悔活着!

    七年,他靠他的阴险狠辣当上了皇帝,皇子九人里,除年纪特别小的八皇子和九皇子,其余人等无一善终,最惨的便是旧太子了,在他登基后,旧太子被禁足远郊一小院内长达十二年,直到最后郁郁而终了,仍然没出那方院子。期间,哪怕是其长子出生的月份与大婚的时间对不上的私事旧账,都能被皇帝治个罔顾伦常的罪名。

    而她,也一起被关在那里。

    “她自己选的,有什么可怪呢?喜欢当太子妃是吗?朕便随了你的心愿,让你风风光光当一辈子!”

    登基第十七年,已是寡妇的她几次三番上奏,他终放了她出来,想听听她到底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那个下午大雨滂沱,狂风呼啸,天黑得像是晚上,她跪在御书房外,身着浅蓝色粗布衣,披发脱簪,整个人摇摇欲坠,满身满脸都被浇透,看不出究竟哭了还是没哭?

    太监帮他们传话,她为她那胡作非为的儿子而来,祈求他能看在血肉相连的份上,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哈哈,他如今是皇帝了,一条命对他而言是何其渺小?他说放便放,说杀便杀,蝼蚁罢了。

    不过,就凭你?

    她在那儿跪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在屋内整整看了她一个时辰,他还以为自己很高兴,赢了,很爽,却忽然嚎啕痛哭起来,哭得浑身发抖,伤心欲绝,要扶着凳子腿强撑着才行,这一辈子,到底是何其不值?

    他把她儿子发配到边境做苦役了,不久后,她染风寒病逝的消息传来,他一夜间头发全白,三年后,殁于御书房中,临死都还在批改奏折。

    “这之后,小水和小龙不再能够成为‘同一个’,小水对关系产生了排斥之意,便与他道了别,回到天界疗伤去了,小龙则继续轮回。”

    “听了这么多,我倒是也知道,他们的境界是不同的,不能以凡人角度论,但这条龙难道就没有心么?这段故事,纵使是我这男儿听来,都难免一声慨叹。”

    “可这就是人间啊,多情,总是被无情恼。作为‘无情’的一方,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尽快学会‘有情’。”白若晚道,“不过到了这一世,小龙已算是做的不错了,恨,实则是很接近于爱的一种情感,小水是明白这一点的,爱若真有反义词,绝对不该是恨,而是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