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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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楚地是慕容家的天下。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楚地的民风淳朴,男女老少大多脾性温婉,连带着国家的作派皆是以和为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因外围地势险要,自成一道防守线,百姓们安居乐业,无需担忧战火。 然而世事难料,这一切都在天丰三年被打破。 新帝即位,先是雷霆手段扫平朝堂上一群乌合之众,再立虎将三伐邻国,扩疆土,囚战俘,北面齐国更是国破城毁,皇室一族无一不伏诛,含恨黄泉之下。 自此,慕容皇室成了这片中原上最大的霸主。 女帝慕容,单名温,即位前乃是先皇最不受宠的皇女,性情温顺,与世无争,皇女府更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可也就是这最不成器的二皇女,登位当天荡平了太女一派,逼得三皇女饮下毒酒,携太女谋逆的证据杀进皇宫,当着女帝的面坐上了皇位。 “这位客官,新来的吧?” 陆子川放下手里的一粒花生米,朝左侧的小二笑了笑,算作回答。 “咱这的说书人可是京城内最有名的,讲起当今圣上的发家史来那是无人能比,店里的客人们大多都会多付点银两……” 见小二的话戛然而止,陆子川摸出几块碎银子放桌上。 “多谢客官,多谢!”小二手疾眼快地将银子收走,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白色棉布,把面前客人的木桌擦得透亮,又给他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荞麦茶。 “你凑近些,我问你一个问题。”陆子川皱了皱眉。 他样貌本就生的极好,虽是男子却半点不沾粗犷,五官反倒偏向女子的精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小二收了银子,这客官又一副贵人装扮,此刻听了吩咐更是面露喜色,凑了过去。 陆子川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我问你,当今圣上,可是慕容温?” 小二眼珠子转了转,心想这贵客也不像是穷乡僻壤来的,怎会不知圣上名讳?不过他收了对方的银两,自是要好好答复的,于是他神色认真,缓缓点了点头。 圣上的名讳可不是他们普通百姓提得起的,这位公子必是身份尊贵之人。 陆子川得了肯定的答案,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 店里的喧嚣声渐渐隐没了去,他思绪沉在方才说书人描述的慕容温问鼎的故事里,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温婉的脸。 她那个性子,竟是装的? “阿川,阿川,醒醒,她要来了。” 少女神情紧张,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两手扯着慕容川的袖子不肯放,一个劲地往他身后躲。 “别怕,皇姑母又不会吃了你。”男人无奈地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发顶算作安慰。 他看着慕容温害怕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虽说女帝平日里训诫她的力度大了些,也不必紧张成这样。 “阿川,我不喜欢皇宫。” 他知道,他知道的。 “你也不喜欢的,对不对?” 皇宫本就不是讲情分之人的安居之地,他这样的闲散王爷夹在中间,的确难做。 只是,这身份已是注定,喜欢与否,根本由不得人。 “阿川,等我再长大些,就带你离开这里。” “去南疆看山腰的桃花,去西域品最烈的美酒……” “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陆子川猛然睁开眼。 他抹了一把额间的汗,眼神放空,视线停留在模糊的帐顶。 又梦到慕容温了。 少女眸中有着对未来的一片美好期待,把他也规划在内,喊他名字时语调软糯,透着浓浓的情意。 他全都知道。 他的表妹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陆子川长叹一口气,眼中渐渐起了雾气。 他又何尝不是? 可惜,这皇位之争,他一局外之人也被拉入,成了权势争斗的牺牲品。 “少爷!您起了吗?今儿可是要去皇家林苑观礼的,您千万别误了时辰啊。” 陆子川闭了闭眼。 “知道了。” 没错,他中箭身亡后,重生在了户部尚书府上的小儿子身上。 或是命运弄人,这陆小公子的样貌竟与他原来的有些神似,每每对镜时总会生出些自己还未死在叛军箭下的错觉。 好在陆尚书并不看重这个懒散的儿子,原身也不受家中其他兄弟姊妹的待见,这院子处在府内最偏僻的角落,若不是有需得全家上阵的酒席典礼,原主几乎不曾踏出院子。如此一来,他借了这具身体重生,性子变了些倒也不会令人起疑心。 这些日子以来,借着原主被人骗去在煌元居喝醉酒摔下楼梯的糗事,他得以蒙混过关,向侍从打听了不少事。 要想长久地装下去,还得将原主的习性摸透些。 算来算去,这原主活得着实憋屈。 陆尚书的原配夫人走得早,留下嫡子陆启运,继承母志,及笈当日便去了战场,次子陆之仁为二夫人所出,是个经商的好手,而陆子川则是三夫人怀胎七月生下的早产儿,正因如此,他来到人世后便没了母亲。 生母三夫人的身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廷乐师,阴差阳错被陆尚书看上,向皇上讨了恩典将她娶了回去,陆子川能生得俊逸,全依仗生母有着倾城之貌。 可惜身份终究低了太多,比不得那些名门望族的小姐生下的子嗣,陆子川长至今日,全靠乳母跟侍从小清的悉心照顾,虽然衣食无忧,可才情上落下同龄的公子甚多。 如今已不再是慕容川的陆子川,只得注意些自己平常的谈吐跟作风。 “少爷,我进来啦!”侍从小清满面笑容地推开门跑了进来,取下一旁挂着的衣物,就往陆子川身边凑去。 陆子川本是不习惯让侍从服饰换衣,可原主生来就是个身子倦懒的,刚来那日让侍从改了,他们纷纷开始害怕少爷是不是要打发他们出府,一个个哭天抢地的,掉眼泪的功夫甚是厉害。 陆子川没法子,只当是入乡随俗。 “少爷,这次观礼机会难得,您争取一下,在陛下面前拔得头筹,定能入主中宫,挫一挫相府的锐气。自从楚云意成了侧皇夫,每次宫宴都要给少爷您找不痛快,真是可恨!” 陆子川伸手的动作骤然一顿。 “侧……皇夫?” 楚云意他知道,相府最受宠的儿子,当年陪慕容温去相府参加宴会时还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他竟然成了慕容温的皇夫? “是啊,不只是楚云意,萧太傅家的小儿子萧皎也一并被陛下看中,现下后宫中就是这两位做主。” 小清正给他整理发冠,并未注意自家主子听了这话后面无血色的样子。 陆子川藏在袖袍里的手轻颤着,他低垂着眼帘,铜镜里的男子被发冠衬得肤色更白,本是无血色的嘴唇被咬出一抹殷红。 “陛下尤为喜欢性子温柔的男子,这几年被重用的大臣也大都生得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说起官腔来慢条斯理的。可惜陛下却是个暴脾气,对美人发起火来也是毫不心软啊,上个月还罚……” 温柔……听不清了…… 陆子川眼底蕴着浓稠的挣扎。 记忆里少女的软言细语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阿川,我最喜欢你了。” “你只能对我一个这般好,其他人都不行。” 似是终于从深潭中挣扎出来吸了一口气,缓过神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小清停下。 而后他站起身,一头墨发被小窗外吹来的春风托着,微微摆动。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茂,一簇簇拥着挤着,献宝似的绽放着,时不时飞过几只贪嘴的蜂。 也是。 离慕容川死在城北那棵桃树边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 她另寻新欢,有何不可? “走吧。” 陆子川将前日命人打造好的银制小刀收好,放进袖中,必要时作保命一用。再次露出那双不曾搓磨过的手时,掌心里的印痕已经消退了大半。 这双手没有他早已习惯的茧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属于养尊处优的公子,而不是上阵杀敌的王爷。 这一次,他便换个身份去陪她吧。 2 按照慕朝律法,新帝上任一年,需在皇家林苑捕得一只百兽之王祭祀天地,以证皇朝安稳太平,河清海晏。 观礼的大臣们早早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候着女帝到来,各家的公子也入了席,个个坐得端正笔直,平日里性子顽劣的都收了心,安安静静地盯着桌案上一盏清茶跟几盘点心。 今日的日头不算毒辣,众人所处的位置又是背靠几棵百年老树,浓密的树叶遮了不少火热,身着礼服的几位王公大臣倒也没觉得太热。 陆子川来得不早也不晚,应了那不争不抢的性子,直奔自家所有的角落的席位,甫一坐下,便听见内务总管那声尖细的“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作揖,他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女帝的衣摆,瞧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 谁也没看见他嘴角上扬,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又见面了。 “众卿平身。”慕容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稳稳地往龙椅上步去,经过陆子川身边时,带起一阵淡淡的香风。 他再次挺直腰看去时,将她的背影印在了眼里。 总是跟在他身后的稚子,俨然成了天下百姓尊崇的帝王。如今两人之间隔着的鸿沟远不止是身份高低了。 “今日观礼,乃是承慕朝百年祖制,朕必将为天下百姓取白虎首级,护慕朝万里山河。”慕容温一甩袖袍,坐上了御座。 “圣上英明——” 接下来便是一番君臣之谊,陆子川见得不能再多了,于是端起自己桌案上备好的清茶,细茗起来,余光里盛着御座上女帝的身影。 她比一年前长高了些,也瘦了些。 听她与大臣们游刃有余的交谈,他心里那丝怀疑更甚。 这些年的不谙世事与世无争,究竟是做给他看的,还是她经了何事而性情大变? 他微微摇头,指尖轻轻敲着檀木桌面。 可惜,无论如何,被皇姑母训话时哭哭啼啼的小丫头,终究是只能活在他的记忆里了。 “三弟是躲在小院里许久,便忘了尊卑有序了吗?” 不用抬头也知道这声音是出自谁之口,大哥身在战场几年未归,家中能唤他三弟的,也就二哥陆之仁了。 陆之仁自小被二夫人“教育”得极好,只要见到陆子川便会刁难一番,平日他不出门,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他出席观礼,陆之仁若是不来找他的茬,他反倒会觉得奇怪。 “二哥见谅,子川身体不适,患了眼疾,看不得太过花哨的东西。”若是原主能争点气,他如今也不必费口舌。 “你!” 没料到自家三弟还会开口“回敬”,将富贵二字穿在身上的陆之仁瞬间瞪圆了眼,气的就差冲过来教训他。 不过是个乐师的儿子,真是胆子大了,敢嘲讽他? 见对方说完后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陆之仁握住茶杯的手微颤,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用杯子砸他的冲动。 几月不见,长了本事了!怎么不在那酒楼摔死呢! 侍从小清担忧地望了望对面,瞧见那位陆二公子的脸色,低声劝他:“主子,您可别顶撞二公子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偏袒谁,得罪了他,回去可免不了苦头啊。” 陆子川轻笑一声,并不在意,摇了摇手里的茶杯,将那沉下去的茶叶摇得浮起来,凑过去吹了吹。 依旧待在他余光里的女帝似乎专心与身边的两位侧皇夫耳语,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打小闹。 陆子川微微低头,在慕容温靠近侧皇夫楚云意的时候移开了视线,没看见女帝眼底的暗涌。 他不是什么大方的人,能见得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儿当着他的面与他人亲热。只是现下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有后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而他不过一小小尚书府上不受宠的儿子,已经不能拘着她了。 最烦闷的无非是,她放下得轻松,而他还挣扎其中。 待日头稍稍收敛些后,众小国的进贡也到了头,女帝终于站起身,当众脱去那身厚重的龙袍,露出紧身的银色铠甲。只见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弓箭,动作干净利落地拉开弓,对准十几米外那竖起的一块瓷盘大小的靶子,转瞬之间,利箭破空而去,直直射入靶心。 “陛下英勇之姿,实乃慕朝大幸。”几个大臣们赞叹道。 陆子川瞧着慕容温拉弓的姿势,心里滑过一阵微妙的情绪。 她的姿势,还是同自己当年教的一样啊。 依照惯例,皇帝狩猎时,臣子家中的青年才俊需得陪侍左右,以供皇帝在此期间选出将来的可用之才,为他臂膀。 陆子川本想托病告假,未曾想慕容温经过他时,随手将弯弓扔给了他,箭矢则给了陆之仁,这下没了当逃兵的机会,他只得认命地跟上去。 这金弓上雕刻着龙纹,上下顶端各镶嵌着一颗玛瑙玉石,端庄大气,拿在手中颇沉,好在陆子川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男子,捧着弓走路不是什么难事。他不快不慢地迈着步子,视线向下看着路。 身旁陆之仁则是满脸喜色地抱着那一筒弓箭,眼神紧跟着走在前方的女帝。 没想到女帝选了他当这持箭的人,看来这皇夫之位,他也可以争上一争。 只是,他那无用的三弟竟也得了这殊荣,叫他心中有些不快。 他得想个法子,不能让这低贱的人坏了他的好事。 “弓沉了些,陆小公子可习惯?” 陆子川正想着如何演好这突如其来的角色,慕容温的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他抬起头去正对上那双梦里纠缠他许久的眼睛。 这双眼睛,真是让人怀念啊。 “……回陛下,奴才定不辱使命。” 他斟酌了数秒,选了最贴合这原主性子的回答。 哪知慕容温神色一冷,似是因这回答生了恼意,撇了他一眼后,竟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了。 陆子川心里苦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论身份,他如今确实跟奴才别无二致,这一番回答既表明无意臣之身份,也报明忠于皇帝之心,她为何会感到不悦呢? 他倒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旁边正仔细观察两人的陆之仁见陆子川被陛下冷落,偏过头来朝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不学无术,连答个话都不会,真是蠢得可笑又可怜。 自己院里还有些小时候读过的四书五经,改天送本给他的好弟弟? “陛下,前方便是林苑入口了。” “知道了,你们在这守着吧,”慕容温声音里依旧没存什么温度,她头也不回地从禁军手中牵了匹马,翻身上去,“两位陆家公子跟上。” 陆子川心里一惊,看着剩下两匹枣红色的骏马,一时不知该不该露出自己会骑马的本事。 “怎么?陆小公子不会骑马?”慕容温背对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玩味的笑容。 陆子川犹豫的功夫里,陆之仁已经骑上了左边那匹马,得意地看着他。 “禀陛下,家弟自幼喜静,不曾骑过马。” 陆子川还没来得及回答,急于引起注意的陆之仁便开口了, “……那便一起吧。”好在慕容温只是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计较什么。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向唯我独尊的女帝突然下马,朝陆子川走了过来,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拉他上前一步,众人惊得纷纷低头,陆之仁更是慌得从马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凑过来跟着。 “陛下,这……” 这是要陪着陆小公子一起走着去? 禁军们纷纷用眼神交流起来。 “朕无需靠着宝驹也可取那百兽之王的首级。” 若是女帝在狩猎期间能瞧上他,他便从此可以与那两位争上一争,凭他的本事,坐上主君之位更是小事一桩。 到时遇上猛兽,他尽心尽力护住女帝,再因此受上一些小伤,他就不信女帝不会顾念他护主之功。 陆之仁如意算盘打得认真却没料到女帝不按常理出牌。 “陆二公子在此守住朕刚擒住的野狐,莫要叫它跑了。”慕容温边说边摆了一下手,随即一名全身黑衣装扮的男子突然出现,“取一支箭来。” 男子不言不语地上前去,从陆之仁捧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双手呈上。 “你在此护着陆二公子,切勿让其他畜生伤了他。” 男子瞬时便立在陆之仁身后。 陆之仁傻了眼。 女帝这是要撇下他跟那个小废物一起走? 这可不是他想的二人世界啊。 陆子川全程沉默地跟在女帝身后。 一年过去,慕容温变化良多,已经不是他能摸透心思的皇妹了。 她现下竟然只带着他一人一弓一箭去寻那吊睛兽,也不知是不是胜券在握才如此大胆。好在对方并没有盘问他什么,他现在还没完全熟悉陆子川的事情,万一说漏嘴了,可就不太好解释了。 可命运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小公子,你很像朕认识的一个故人。” 拨开一丛及膝草丛,刚蹲下不久的慕容温忽然出声。 赶忙跟着蹲下的陆子川心中震颤,愣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奴才惶恐……” “行了,你是陆尚书的儿子,不必在朕面前用,奴才,二字。”慕容温的语调里带了不耐,似乎面前这呆呆傻傻的陆家小公子再说错一个字,她就要送他一程了。 “陛下恕罪,奴……臣遵旨。” 慕容温的面上看不出喜怒,陆子川却是能感觉得到,更何况对方抓着那支箭的力度大了不少,手臂上青筋都起了。 还未待他消化完这一切变故,慕容温接下来的话相当于重重在他头上砸了一棒。 “待朕行完这场观礼,朕便娶你进宫。” 本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刚松了一口气的陆子川险些没当着她的面撕破面具。 “陛下,臣——”她就如此,急不可耐,在他走后活得如此肆意潇洒吗? 他没敢看慕容温的眼睛,他怕自己一气之下暴露所有。 “无需找托辞了,朕意已决。” 慕容温回头,看待猎物一般的眼神笼着陆子川,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 “臣只是不知,陛下看上了臣什么……” 他心中疑惑多之又多,一时半会无法全然理清,可这册封之事来得突然,他一介尚书府最无能的儿子,怎能担得起这等殊荣? 然而心底的声音却叫嚣着:“离她近些,再近些”。 他一方面欣喜于可以伴她身侧,一方面感伤于她或许已经对当年两人的感情不屑一顾。 陆子川攥紧了拳头,金弓与他所接触的地方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站起身的慕容温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 前方不远处正有一只白虎,盘在一块灰石上。 她从他手上取走金弓,朝他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随即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陆子川愣愣地半蹲在地上。 过往的公主与如今的女帝面容重合在一起,用口型向他说着同样的话。 彼时的她拉起他的手躲在密室一角,现下的她拉开金弓对准了白虎。 她说:“信我”。 可惜的是,以前的慕容川没能做到信她。 3 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对陆尚书的小儿子入女帝后宫这事情并无过多讨论。 他们明白,女帝这性子是不可能沉迷后宫之事的。 更不用说慕容温在治国方面的确做得面面俱到,恩威并施,慕朝这一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而陆子川入宫的第二天,早朝上向来准时的女帝姗姗来迟。 慕容温心情不是很好,坐在龙椅上时全程阴着脸,虽然对待大臣们所奏之事与平日并无不同,可她那本就威慑力十足的眼神变得更可怖了,扫在大臣们身上时,他们总感觉有一阵寒风刺来。 楚丞相见其他臣子的要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拿出一股国丈的气势来,严肃地劝女帝切勿因后宫之事耽误朝政,且明里暗里让女帝将水端平。 慕容温挑眉,“楚相,看来朕的皇夫如何去宠,还需您指点一二,如何?” 楚丞相连忙告罪,不敢再多说什么。 慕容温身旁立着的侍卫面不改色,心里却腹诽道:“陛下这次是真栽了吧,见不得别人说陆小公子一点不好。” 此刻的陆子川还躺在自己寝宫的床上,闭着眼假寐。 昨晚他还没来得及跟侍从商量好对策,女帝直接把他从观礼场上带走,连逃跑的机会都不给。 他被人送到寝宫门口才发现自己是住进了曾住过的地方。 不过这具身体从未来过后宫这等地方,于是他只好装得对此地一无所知,在正殿偏殿都能迷路,惹来太监宫女不少白眼。 此时好不容易坐上了正殿里的椅子。 “陆公子,陛下就快来了,您赶快收拾收拾。” 他连忙应下,看着太监交代完后急匆匆出去了,然后开始打量起殿内的装扮。 这对雕花紫檀木的圆椅曾被他踩过,这面外番进贡的银镜被他划花过,角落里那盆白玉兰差点被他养死,靠着慕容温一双巧手才救活。 陆子川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里还跟从前一般无二。 该说慕容温特意为之,还是毫不在意呢? 他走到床边,伸手挽起一缕丝线编织的绦子,脸色微微红了。 年少时因为不小心打碎了慕容温极喜爱的青花瓷碗,被她拿这边垂着的几缕绦子绑过手腕。 慕容温悄无声息地到来时,看到的便是陆子川轻轻抚摸那缕丝线的样子。 “阿川可是喜欢这丝线?” 陆子川愣在原地,手指微颤。 她喊他什么? 慕容温像是没看见男人瞬间苍白的脸色,轻笑着走上前去搂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还是,喜欢朕唤你川儿?又或是,子川?” 陆子川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推开她,脑海中闪过“子川”二字,彻底震醒了他。 心头一痛,本来旖旎的气氛转瞬化为乌有,他复跪在地上,声音慌乱,“求陛下恕罪……” 慕容温收敛了欢喜的情绪,蹲下身来捏起他的下巴。 “陆小公子的性子,竟是这般烈的?” 她话里似警告,眼神中没带半分温度,满满都是冷意,俨然一副好事被搅黄后的不快之色。 “臣、臣受不起陛下的宠爱,望陛下遣臣回陆府。” 门外守着的侍卫纷纷皱起了眉,几个等候吩咐的太监则一脸鄙夷。 原以为能住进这里的皇夫好歹有点本事,自己也好跟着沾沾光,没曾想这人竟是个不知轻重的傻子。 几人面面相觑,有的叹气起来。 其中权利最大的一个小声惋惜道:“哎,怕是活不过今晚咯。” 侍卫们也跟着苦了脸。 照这情形,陛下惹了一身不快,他们待会也要遭殃了。 “哦?陆小公子倒是跟朕说一说,如何受不起朕的宠爱了?” 慕容温不怒反笑,“宠爱”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她捏着陆子川的下巴逼他伸直了脖子,小拇指轻轻划着他喉咙处的皮肤。 “臣自幼,不曾读过什么书,臣愚笨,怕惹陛下不快,招来杀身之祸。” 陆子川动了动脖子,想要躲开那根撩拨他的手指,奈何慕容温算准了这点,力气用得更大了些,叫他无法。 “你可知,朕已经因你不愉,若朕现在将你拖出去斩了,你待如何?” 跟着陆子川一齐心神剧震的还有门外的一干人等。 他待如何? 陆子川心里苦笑,胸口闷得慌。 “陛下要杀臣,臣受着便是。” 这句话仿佛触及了女帝的逆鳞。 慕容温手上的力道更甚,捏得他紧紧皱眉,只见她冷笑一声,不待他反应,欺身以吻堵住他的所有声音。 毫无预兆地被侵入了口内,慕容温吻得如她脾气一般暴躁霸道,势必要夺下他所有城池一般,舌尖灵巧地游走其中,逼得他不得已泄出一丝小声的呜咽。 慕容温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面前的男人大口大口喘着气,双手不知何时扯住了她的袖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太过了,实在是太过了。 陆子川恨不得没有重生在这具身体上。 这身子弱不禁风的,连丝反抗的功力都没有,主动权全在曾经的皇妹如今的女帝身上,他被迫地承受这一切,而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竟会对这种亲密产生欣喜的情绪。 明明,在她眼里,现在的他不是慕容川了啊。 慕容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起身。 “再敢说这种晦气的话,朕绝不轻饶。” 说罢,她一甩袖子,满脸戾气地出去了。 另外两皇夫宫里派来的眼线纷纷回去复命,说这陆小公子惹怒了陛下,活不了多久了。 而只有彻夜守在这的侍卫们清楚,他们不沾男色的女帝半夜如贼一般跳窗进了主殿,一直待到天微微亮时才悄悄跳窗离开。 老练些的侍卫们想,不一样了,这后宫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慕容温从陆子川宫殿中出来,又去了一趟御书房,神色不悦地翻起了未看完的奏折。 她悄悄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床上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