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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年这方小县城尚未发展,只有三所普通高中,其中最好的学校也就是我们学校,每年一本上线率不到10%,有人考上211都会把照片张贴在校门口宣扬,到文化广场去放烟花。去市重高有将近三小时的路途,每周只有半天假期,比普高要严得多,爸爸便断了念头,在家里设饭局,好让我继续直升进重点班。

    我听见有人讲最近县里要求把教育搞上去,一本率要升。又听到有人说教育局给学校施压,多留点高材生资源在这里,不要叫他们全都走出去。当时我事不关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个男的想给我倒酒,我摇头。

    他问我:“有没有想好学文学理啊?”

    我文理分不清有哪些,就说没有。

    他说:“学理科好,出路多,找工作容易。”

    说完他重新投入酒局,洋洋洒洒说故事,说他怎么被上面折腾,去找一个高材生做了好几次工作,说不动;后来和学校商量,入学给奖学金给免学费……“他立马答应了。“那个男的感叹说,“家里挺穷的,住廉租房,爸爸去福建打工,只有奶奶和妹妹两个人。他们抽到的那个房子一室一厅,他就睡阳台。”

    酒桌唏嘘。

    唏嘘过后,他们碰杯,转而说起哪个领导也给自己留了一套廉租房,小三住里面,楼下还停了他的奥迪。我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走回房间,躺到床上时我听到外面觥筹交错,他们谈笑,碰杯,将钱和权挂在嘴边,我翻了个身,有风路过吹起我的窗帘,我看到小阳台夜色静悄悄,只容纳得下一张小桌,一只椅子。

    这么硬,这么凉,要怎么睡人呢?我迷迷糊糊想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廉租房是连铺地的瓷砖都没有的。

    谢池就睡在这样的地方,窄小的空间只塞得下一张木板床,他需要蜷缩才能躺完整。但我猜他睡在那里,一定离月亮更近一些,看月亮也一定更漂亮一些。

    两个月后入学考成绩公示,我在第一名的位置看到了谢池。

    次日早上我等在教室走廊,把课本放在栏杆上假装背书,谢池出现了。他和朋友说说笑笑,走进楼道。

    第三天,第四天。我每天都偷偷等他。忘记第几天,一天有人在他耳边笑着说了什么,谢池突然抬头,我先是竖起课本,来不及思考连忙蹲下。蹲到腿麻了又很后悔,懊恼自己又没做什么,干嘛像心虚一样。

    于是我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如果谢池再发现我一次,我就大大方方打个招呼。

    我没做到。第二天谢池就把我揪出来了。他静静走到我后面,叫我名字:“伊肖肖。”

    我吓一跳,书差点掉到楼下。

    谢池还没问我干什么,我把书举起来,“谢池,这么巧,”我不打自招一样,“我在这里背书呢。”

    谢池微微屈下上半身,把耳朵侧着,“什么?”

    我看到他的睫毛,针叶林一样的。原来一个暑假过去他又更高了,笔直站着都听不清楚我说话。

    我问出等了很久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很奇怪吗?”谢池反问我。

    我皱着眉说嗯,很奇怪,“你的成绩应该在重高啊。”

    谢池反而道:“你爸爸没把你送去重高?”

    我想了想回答说:“太远了。”

    “是挺远的。”

    谢池点点头,走之前突然轻轻抽过我的书,颠倒它的上下位置,还给我,“你继续背吧。”

    我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对着他的背影说了什么,总之解释了一通为什么我的课本会拿反,我又是怎么背书的,那种尴尬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并且持续蔓延了许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在谢池面前丢脸,他似乎天生克我,许多人不喜欢我,只因为我也许、大概、很可能有自己没发现的性格缺陷,而不是因为我像个笨蛋白痴。但谢池一定觉得我就是个白痴了,所以他才不喜欢我的。就像老板喜欢好下属,老师喜欢优等生,人都是如此,优等生再怎么样,会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喜欢笨蛋吗?

    高中部要求学生住校,我几周后不得已搬进了宿舍。一个寝室有八人,上下铺,水泥地,只有两个独立卫生间,并且里面没有花洒喷头;洗澡需要提着水桶到宿舍楼外面统一的供应处排队接水,那里有两排水龙头,旁边还有个像游泳馆更衣室一样的铁棚搭起来供洗澡,粗略建了隔板分男女;许多人为了省事省力,不回宿舍,索性在水龙头底下洗衣服。

    我第一次洗袜子时把指关节磨破了,火辣辣的疼,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我把袜子甩进桶里,置气地抱着手臂站着不动,水哗啦啦流。

    舍友在旁边看得莫名,问我是不是不会洗衣服。

    我闷着点头。

    她说:“你以前没住过校啊?”

    “没有。”

    “那我先帮你洗呗。”

    她把我的盆拖过去,很熟练地搓洗起来,没有磨破手指头。晚自习放学后我请她喝了一瓶阿萨姆,她问我多少钱,我说四块。

    她喝了一口说:“你还不如给我钱。”

    过了片刻继续提议说:“不然我每天都帮你洗衣服,内衣裤你学着自己洗,一星期五块?”

    高中六点二十分早读,有些人不愿更早起去吃早餐,让她帮忙买,她每个人收五毛钱路费,生意做得很大。我想了想,买卖是很划算的,便很高兴地答应了。

    交了钱约莫三天后,我又很倒霉地遇到了谢池。当时舍友正帮我洗裙子,抱怨我干嘛一天洗这么多次澡,还换两套衣服,我解释:“跑操会出汗,黏黏的不舒服。”

    舍友不高兴,说她亏了。

    让我不换衣服是不可能的,我还没讲好提价,哐一声,一个桶放到旁边,有人拧开水龙头。

    于是话到嘴边都忘了,我实现了期待已久的大方打招呼:“谢池,你也来这里洗衣服啊。”

    谢池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舍友一眼。

    舍友把衣服拧干,水倒掉,说肖肖我洗好了,走吧。谢池的视线在盆里的裙子滞留了一下,似乎认出是我的了,一言不发扭回头去洗衣服。

    我只觉得他的反应又有些冷淡回来,很莫名其妙,叫了他好几次,不依不饶问道:“你故意不理我?”

    谢池关了水龙头,“没有。”

    我说:“你上次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来了这里?你问我的我可都告诉你了。”

    “老师叫我来我就来了。”

    不远处舍友端着盆催我,肖肖肖肖听得我着急。他瞥了一眼,说:“别人在等你。”

    我往远处喊:“等会。”

    谢池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洗完了就先走吧,后面还有人排队。”

    我察觉到了不对,“你怎么……”

    “六点半还有晚读,”谢池说,“每个人都在赶时间,大小姐。”

    剩下的话没有再说的必要了。我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不知道又怎么惹了他,明明上次吃掉了苹果皮,这次依旧被扣上“大小姐”的帽子,这比公主病好听却又过分得多,我慢慢红了眼眶。最后我一句话也没说,重重踩着脚步走掉了。

    我生了两天闷气,再也不早上故意等谢池,也希望再也不要遇到他,越远越看不见越好。但是闷完过后,我又重新站回走廊,叫住了谢池打算说个明白。

    谢池的几个朋友意味不明看了我好几眼,先上楼去了,谢池站在原地,问我有什么事。

    我想好的说辞全忘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不是大小姐。”

    谢池看着我。

    我看着地板,强撑说:“我又不是故意不会洗衣服的,我就是不会啊,我从小到大都没洗过,又没人教我,怎么会嘛……跑操还出汗,一天这么多衣服,洗衣机都没有……我洗袜子,手都破了,我去医务室,医生还翻我白眼……”我越说越难过,委屈得直想回家,“……你总是说我。我不喜欢。”

    谢池突然问:“哪里破了?”

    我吸着鼻子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快要好了的伤口。

    “所以你舍友帮你洗衣服?”

    我闷声说:“嗯,一星期才要八块钱。”

    谢池看了我片刻,说:“她提的?”

    我像个受训的小孩子一样,低头看着地板。

    很久,谢池叹了口气,语气认真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怎样的形象,只是以为他单纯承认“大小姐”是个误会,但第一次听到他说对不起,那些不快于是很快灰飞烟灭。过不久我又在洗衣服时遇到谢池,他把我叫过去,示范给我看,教我怎么洗不会磨手,舍友站在一边脸色不太好看。洗完了他把手擦干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东西给我。

    “创可贴,”他说,“超市有卖,不用去医务室。”

    后来那盒创可贴没能用到。我学会了洗衣服,没有再把手磨破;大约高二时宿舍一楼经营了个洗衣房,洗一次衣服要两块钱。而我至今没告诉谢池,舍友的“合同”虽然取消了,但我一星期还是会花十块钱。

    我就是宁愿被叫“大小姐”,都不要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