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复苏,觉醒

    95 复苏,觉醒

    阿德利安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说不上来。

    只觉得幸福中带着虚假,美好中带着荒谬,欢乐和笑闹填不满他心中的空洞。

    他攥紧黑球和白球,怀里卧着奥利奥,所爱之人皆安居乐业,触手可及。

    ……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阿德利安不知道。

    亚伦和亚历克斯毕业了,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

    又一年,阿德利安也高考完毕,毕业旅行去了普罗旺斯。

    薰衣草很美。拂过脸颊的风都是香甜的。

    他和阿谢尔并排坐在薰衣草田里吃冰淇淋,如同坐在紫色的云海之间,层层波浪涌过他们身边,一直奔向天际。

    男人看着他大快朵颐,神情温和而宁静。阿德利安舔舔嘴角,商量似地说:“我们再来一个吧。”

    阿谢尔刚皱起眉,阿德利安便笑着舀起一勺,喂进他嘴里。

    理智告诉阿谢尔不能接受这份贿赂,吃太多冰品对肠胃不好,但他在阿德利安亮晶晶的眼神里只坚持了三秒钟,便无奈地张开嘴,含住阿德利安的勺子,“你已经吃了三个了……”

    “再尝一个。”阿德利安说,“这家店的手工冰糕我也很想吃。”

    男人看上去还有话要说,阿德利安想了想,偷偷瞄一眼周围,忽然站起来,越过桌面,吻住了他濡湿的唇。

    冰淇淋甜美的滋味在唇舌间流淌。

    阿谢尔看到了少年微红的脸颊,而阿德利安在阿谢尔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眼里,少年轻轻吸了一口阿谢尔的唇。

    后者习惯性地探出了舌尖。

    可这个吻一触即分。

    阿德利安重新坐回椅子上,脸颊有些泛红,却仍情不自禁地浅笑,戏谑地看男人还探在唇缝外的一点舌尖。那点深红的色泽很快就像受惊的蛇那样缩了回去。

    阿谢尔抬手掩住下半张脸,迅速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后,才妥协地长叹一声。

    “再来一个?”阿德利安说。

    阿谢尔看他一眼,再次扫码加餐,压低嗓音道:“回家再说。”

    回答他的是少年不加掩饰的笑声。

    他们在这家好评如潮的甜品店里拍了照,又去薰衣草田里留下定格的微笑。

    不过,因为太贪吃,晚上阿德利安就觉得有些着凉。他趴在阿谢尔怀里,翻着肚皮要男人给他揉肚子。

    他望着阿谢尔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侧脸。

    宽厚温热的手掌轻柔地揉弄他的小腹,阿谢尔低声问:“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阿德利安说。

    也许是灯光太刺眼的缘故,他一瞬间有落泪的冲动。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只是……

    只是他经常做梦,梦见一些他记不清的东西,事后怎么想也毫无印象,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醒了很久,还是很心痛。

    大学开学那天,亚伦和亚历克斯站在阿德利安终于如愿以偿的大学学府前迎接他,来往的新生有不少都偷瞄他两俊秀的脸和高挑挺拔的身材。但阿德利安出现后,这些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

    亚历克斯眼疾手快,抢在自家兄长之前率先抱住了阿德利安,“安安!”

    亚伦压根没想跟他争,只是顺手接过阿德利安的行李。

    等亚历克斯依依不舍地抱完,亚伦张开双臂,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阿德利安的投怀送抱,并不动声色地给了弟弟一个平淡的眼神。

    亚历克斯:“……”

    可恶!明明是他先来的,怎么感觉又落后一步!

    “走吧,安安,我们先去宿舍放东西。”亚伦说,“……安安?”

    阿德利安愣了一会儿,回神时,他们站在大街旁,两兄弟都担忧地看着他。

    亚伦端详着少年的神情,关切道:“安安有心事吗?”

    “啊,不,我只是……”阿德利安连忙说,“刚刚在想……”

    他的余光不自觉瞄向亚历克斯的方向。

    “大学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奇怪。

    亚伦的确比亚历克斯更细致一些。

    阿德利安却隐隐觉得……他应当跟亚历克斯更亲密才对。

    不是指感情上的亲疏远近,而是……而是更深入的,更紧密的……直接,连通灵魂的……?

    “雄主、安安——”

    阿德利安下意识地回头:“嗯?”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来来往往的学生向他投来惊艳的打量,或小心翼翼,或蠢蠢欲动。

    “安安?”

    阿德利安转身对上亚历克斯困惑的眼神。

    站在校园行道树下的青年,穿着干爽的T恤和牛仔裤,最简单的打扮也掩盖不住他身上年轻的学生气息。

    亚历克斯呼唤着他:“安安?”

    少年怔怔出神。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好一会儿,他举起手挡在额前,作势挡太阳,长叹一声。

    “今天好晒啊……”

    晒得人好像都幻听了。

    +

    东帝国主星研究所内,所有研究人员都被实验对象脑电波的监控数据吓出一身冷汗。

    “怎、怎么回事?刚刚的峰值是……”

    “不不不,他还没有醒。他没有察觉!这边数值是正常的,可能是某些要素引起了他的情绪波动……”

    大屏幕上,播放着根据监测数据模拟出来的脑内景象。

    黑发蓝眸的少年半掩着脸,似是被晒得有些难受,身边两个容貌极其相似的青年,侧身为他挡住了阳光。

    阿德利安在阴影中,静静地垂下眉眼。

    “校车有点慢啊。”少年轻声说,“中午……我们吃土豆炖牛腩吧?”

    阿谢尔特地给他在校外租了一套不错的房子。阿德利安亲自下厨,做了一锅又香又浓的土豆炖牛腩,没有加西兰花。

    亚伦和亚历克斯都吃得很香,把整锅炖盅都刮得干干净净。事后摸着浑圆的肚皮,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阿德利安捧着碗,看他们吃,迟疑道:“真的很好吃吗?”

    “真的啊!”

    亚历克斯小小地打了个嗝,“安安不吃吗?”

    面对双生子的关怀,阿德利安用勺子慢慢搅弄碗里浓稠的汤汁,“今天的汤不怎么合我胃口,有点……”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浅浅地笑了一下,“太咸了。”

    “是真话。”研究员们根据数据判断。

    他们纷纷松了口气,继续监视实验品的动向。

    拥有最高权限的负责人郑重道:“不要松懈!打起精神,给我看好每一个数值!不用我说,这里的每一个雌虫也都明白‘方舟计划’的重要性。我们已经站在了新时代的开端,未来的大门就在我们面前。此时此刻,绝不能功亏一篑!”

    研究员们屏住呼吸,有些雌虫紧张得直擦手汗。他们狂热地凝视着屏幕,牙关紧咬,双眼睁大,额角因为过于专注而不自觉蹦起青筋,神情宛如最疯狂的赌徒。

    “务必要让他永远沉迷!”

    无数双手同时在光屏上敲打,数据流汇入仪器中。

    一座巨大的圆柱形培养皿位于研究室的正中央,无数运输管道和电线链接着它,让它宛如通天巨树般高大宏伟。

    被头盔罩住头部的少年悬浮在营养液中,缓缓呼出一串气泡。他高高地悬于实验室上空,如同身处世界中心。

    脑内活动过得比实际时间快得多,阿德利安的思维沉浸在梦境世界里高速运转,画面如同开了三倍速。有时,得同时使用多个模拟器才能跟上阿德利安的思维速度。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登场频率最高的人脸。

    不愧是构筑梦想世界的第一支柱,研究员们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他。

    阿谢尔从身后环住阿德利安。

    “大学生活过得如何?”男人温声问,“喜欢吗?”

    他们在酒店的顶层,俯瞰城市夜景。

    脚下车水马龙,霓虹灯和车流如细长的鱼群,在阿德利安的眼底游走。

    “……喜欢。”阿德利安说,“恬静,祥和,平凡……”

    他上前一步,掌心贴上落地窗,仿佛要触摸触手可及的万家灯火。

    但他只摸到了玻璃。

    人类社会就在他脚下,而他的手掌只能紧贴着窗。

    光滑如镜的玻璃倒映出他的眉眼,和仍然站在他身后的阿谢尔。

    阿德利安回过头,声音低低的,“这里还有你。”

    ——记得一切的你。

    这里有他们的所有过往。十八年的不离不弃,在这里是共同的羁绊,而不是只有阿德利安铭记的回忆。

    男人温柔地注视着他,伸出双臂,想拥住他的身躯。

    少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拥抱自己。

    这也是阿德利安熟悉的怀抱,在那段灰暗、不堪回首的往日里,他的归处只有床,轮椅,和阿谢尔的臂弯。

    他小小的一只……能轻松地缩在男人的胸膛里。

    阿谢尔就像现在这样抱着他,下颚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的发顶。

    阿德利安低垂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少年似乎闭上了眼睛。

    “想过未来吗,安安?”阿谢尔说。

    “想过。”

    “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列个清单……”阿谢尔弯下腰,用侧脸去亲昵地摩挲他的脸颊,诉说着一个令人憧憬的未来,“我们可以挨个去实现它。”

    阿德利安闭着眼,在黑暗中感受温热的体温和皮肤的触觉,小小地……小小地,放纵了一会儿留恋。

    这个拥抱,真是无论何时,他都难以抗拒。

    “我后来也偶尔会想,”他喃喃道,“我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想去,那么多的美食想吃,那么多的事想做……我还有那么多话,想要跟你说。我……但我……”

    ——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了呢?

    连尸体都被压成肉泥,血肉只能与断壁残垣混在一起。

    “我们可以去,哪里都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吃你想吃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阿谢尔描绘着美好,勾勒出再动人不过的图景,期待地想握住少年的手,发出邀请:“我们一起去吧。”

    他看不清阿德利安的神情,但能感到怀里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我好想去啊。”

    少年轻声说。

    阿德利安几乎只能用气音,艰难地推出几个震颤的词句,“我真的,好想去啊。”

    异变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研究所内,所有正在运作的屏幕上都猛地蹦出了两个鲜红大字:

    [错误!]

    “什、什么?”

    研究员们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出错了……出错了……运转错误!这里也——”

    “仪器超负荷了!快重启,重启,还要多久?”

    离负责人最近的研究员结结巴巴地说:“实、试验品、反反反反应激烈……”

    他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原本平稳波动的曲线,突然直冲天际,千言万语堵在他嗓子里,最后只有一个词破口而出:“——觉醒!?”

    “但我不能。”阿德利安说。

    他孱弱的肩膀上压着无形的重担,他的眼睛,湿润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难以承受地宣泄苦痛和寂寞。

    阿谢尔已经把他抱在怀里了,他依靠着他的臂弯站立——但少年轻轻推开了他。

    阿德利安直起身,挺直背脊,重复道:“我不能,阿谢尔。我不能留在这里。”

    男人着急地想说点什么,可他的表情突然顿住,整张脸的神态突然凝滞,就像断了电的机器人。

    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阿谢尔的面容再度鲜活起来。

    他看着阿德利安,眼底满溢出与少年同样的悲伤。

    研究员们乱成一团,每个人都在疯狂抢救,拼命地做自己能做到的事。但最终,他们瘫软在椅背里,互相交换无措的眼神。

    他们哆嗦着汇报说:“……来不及了。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了对梦境的掌控权……”

    唯有最简单最基础的数据转化仪器还能勉强工作,穿着白大褂的雌虫们呆愣地望向屏幕。

    他们因出色的专业能力和研发天赋被选中,挑入‘方舟计划’,为虫族跨时代的事业奋斗。然而实际上,研究员的胆量和心性并没有经过检验。

    做事确实卖力,可在突发事件前几乎毫无应变能力……

    负责人眉头紧锁,一拳砸在桌子上,唤回了所有研究员的神智。

    “他的梦境还在延续。”负责人说,“他不愿意醒!他自己想要继续这个梦,梦境按照他的潜意识行进。不管他想做多久,我们都还有时间——快,重启系统!”

    顿了顿,负责人又说:“就算他真的苏醒,他也只是个稚嫩的虫崽子,我们已经为这种最坏的情况准备了万全措施……”

    “那里有很多你不适应的地方。”‘阿谢尔’说。

    “很多。”

    “这里不好吗?”

    “很好。”

    “留在这里,你不开心吗?”

    “很开心。”

    ‘阿谢尔’又问:“那为什么还要走?”

    “是啊,我为什么要走呢?”阿德利安望着窗外,“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很难说清楚。”

    他沉默片刻,“我只是觉得……比起遗憾,还是幸福更多啊。”

    “还有人、还有雌虫,在等我回去。我与他们定下了新的约定,我找到了更多想做的事情。尽管……尽管那个世界,的确有很多我不适应的部分,也有很多我讨厌的东西,但……”

    阿德利安轻声说:“但那是我的家。”

    他看着‘阿谢尔’,抿了抿唇,目光透过他的容颜,望向了遥远的彼方。

    “我很想你,阿谢尔……我好想你。我只是……我……”少年低低地吸了口气,把一并咽回肚子里,“……我很抱歉。我不能……我不能,独自、溺死在,这里。”

    ‘阿谢尔’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贴上来,安静地抱住了他。

    阿德利安被紧紧抱在‘阿谢尔’怀中,他们那么亲密,阿德利安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少年半垂着眼睑,最后抱了一下他的挚爱。

    他不能在这里做梦啊。

    咕噜噜……

    一串气泡,从耳后的面罩边缘滚出。

    这悄无声息的动静本不该被任何雌虫察觉,所有研究员都紧张地在自己的岗位上抢救。

    但屏幕突然熄灭了。

    雌虫们的动作瞬间顿住。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动弹,他们保持着手指还在翻飞的姿势,被一种玄妙的预感慑住了心神。

    这种感觉不来自五感,也不来自直觉,是他们的灵魂探出了肉体,流淌于血液、铭刻于基因中的感知,向他们高声传颂史诗。于是所有雌虫冥冥中明白——他们正在被注视。

    复苏的历史,泯灭了千百年的传奇,向他们投来冰冷的一瞥。

    “不要看他!”

    负责人猛地拔高嗓音,中气十足,震得全是亚雌的研究员们险些东倒西歪。

    一阵兵荒马乱,墙壁和空中满是一片赤红的光屏,各种精密仪器密密麻麻地静立在偌大的实验室内,仿佛嘲笑着雌虫们的慌张。

    负责人离总控台最近,他的副手急促地提醒他:“组长!快启用备用——”

    话音未落,负责人已经对光屏输入了一串数字。

    副手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到一半,心还未落回胸腔里,他却突然……听到了培养皿运转的声音。

    他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明明没有动弹,颈椎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擦声。副手呆立在原地,冷汗直流,听觉向他传递着信息,他脑海里自动浮现了上方的景象。

    铁链自动解锁,足有碗粗的金属镣铐重重落地,培养皿轰然开启,浓绿色的营养剂原液喷涌而出。些许残留的营养液淌过少年赤裸的双足。

    副手看到了白得发光的皮肤,瘦削的踝骨,修长匀称的腿——不、等等,他什么时候抬头的?

    这个念头浮现时,副手浑身一震,忽然升起险些溺死的绝望和后怕。

    他下意识去寻找上司,“组长……”

    却看见负责人神色扭曲,放大的瞳孔里印照着恐惧和难以置信,可他皱成一团的脸上却隐隐呈现出奇诡的驯服,每一寸褶皱里都写满欣喜。他整个人仿佛关在了身体里,他的躯壳不受他控制,只能从眼睛里窥见他的挣扎。

    副手颤抖道:“组、组长……?”

    负责人直勾勾地盯着培养皿的方向,眼珠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一道人影,他的手甚至无意识地还在往光屏里输入数字。

    副手被那串解除所有屏蔽和限制装置的命令吓得两腿发软,连忙扑过去摁住上司的手。

    他往日里精明能干的上司,表情狰狞,死死咬紧牙关,好像要堵住什么似的,可那个音节势不可挡地冲出了封锁,他迷乱又神志不清地,呲出一个字: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