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婷

    看着莉莉通过机场出口的检票处走进了大厅,鲜红的大衣衬着她明丽的笑脸。几个月前她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个雨天。

    “感觉你这一趟出国,回来一点变化也没有。”和莉莉分享了一个带着玫瑰花香气的拥抱,季铭笑着对她说。

    “你的变化可是太大了。”女郎调皮地轻拍了一下季铭隆起的肚子。

    “什么时候生?”莉莉自告奋勇地坐进了驾驶座,帮季铭套好了副驾驶座上的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预产期还有两周呢。”

    “两周就是近在咫尺了,你想好名字了吗?”

    “想了两个,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她季婷,如果是个男孩呢,就叫他季书琰。”

    “不姓戴?”

    “为什么非得姓戴?它也是我的孩子啊。”

    “是是。”莉莉脸上的笑更大了点。“我饿死了,让我们先找个地儿吃饭吧。”

    “话说,你的行李呢?”

    “都卖了,国外的二手市场,真的是什么都收!”

    还是吃他们最爱的那家火锅,莉莉要点个清汤底,在季铭的央求下,改成了鸳鸯锅。上天作证,孕期进入最后阶段后,季铭的饮食被戴知行严格管控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时间呆在家里,连喝杯水,季铭都要受到他的一番仔细检查。

    “今年这几个月,你可真是过得够呛!”莉莉把鱼片往两边锅里都下了点,长筷子搅拌出阵阵香味。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戴栎和戴云桦上周末被从拘留所释放了,据说他们上交的罚金把市政府这些年的亏损都弥补了起来,甚至还多出了资金去启动本市的码头改造工程。戴云桦不再担任戴氏家族企业的董事会职位,这个头衔阴差阳错地落到了戴长松头上,这可怜人最近可真是有些焦头烂额,遭受着林舒和公司董事们的双重压榨。

    “你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是说孩子出生以后。”

    季铭捞起红油锅里的一个肉丸子,把它在自己的清汤碗里滚了滚,“我想,我会离开这儿。”

    “为什么?”

    “重新开始嘛。”从此再也不能见戴栎了,而和戴知行的未来看起来却是那么不真实,自己想要一种脚踏实地些的生活。

    “在这里也能重新开始。”

    “不一样,这儿回忆太多了。”

    “那么,你是要辞职了?”

    “嗯,但应该不是马上,我还想工作一阵子攒点钱,产假休了太长时间了。”

    “你要上班孩子谁来带啊。”莉莉指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季铭还真没怎么想过。

    “你来帮忙?”思考了一阵子试探着问了一句,得到了莉莉的一个白眼和“行吧”的回应。

    火锅吃得身上热气腾腾,莉莉开着季铭的车在市里兜了一圈,“变化没我想象中大。”车窗外的霓虹光照在她脸上,让她有了一种诡异的美丽。

    “只是半年而已,你再在外头多待几年就会认不出来了。”

    “你打算去哪儿呢?”

    “D市。”

    “不错,我也一直希望能在那儿养老,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好了,咱们两个还可以相互扶持。”

    “真的?你可别糊弄我,你要来的话,我就打算开个小咖啡馆,有你这么个美女当门面,一两年就能把店面扩大了。”

    莉莉把季铭送到了小区门口,季铭邀请她进来坐坐,却被拒绝了。

    “姐姐我还要找睡觉的酒店呢。”

    “其实戴知行家里有很多空房。”

    “哈,可惜不是你的家,你要是当了豪宅主人,我可会成天赖在你那儿不走的。”

    告别了好友,把车停在车库,往亮着灯的房子走去,鲍里斯已经在树上睡着了,戴知行在休息室里,正躺在沙发上看电影。黑白老片子,主角们进行着妙语连珠的对话。

    “见到冯莉了?”

    “接到了,她没怎么变。”

    “半年而已,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这话不适合我,季铭在心里想着,半年前,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离开戴栎,会和你这么平静地呆在一个房子里,仿佛我们早就习惯了这件事,而它会永远继续下去一样。

    “明天去医院检查?”戴知行从沙发靠背上转过头来问。

    “是,最后一次了。”

    “我陪你去。”

    “一切都算正常,最近有没有疼痛反应?到了这个关头了,随时都有可能生产的。”

    “没有。”

    “如果有感到生产的前兆的话,是可以申请住院的,季先生是头一胎,情况更可能出现变化。”

    “现在太早了点,等到十号我再看看。”不怎么想多呆在医院,对这些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水味总有些不好的联想。

    “也可以,但是最近床位比较紧张,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

    这家综合医院的产科还设在旧楼,走道两旁都有些发黄的痕迹。当时选择这里主要还是想着得省些钱,戴知行说过几次要换医院,但意外一多这事也就被搁下了。

    进了电梯间,其中一台挂上了“维修中”的标牌,按了下行的按钮,看着红色的数字依次变小。鞋带好像有些松了,戴知行还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和季铭的主治医师说着什么,只能待会儿叫他帮忙看看了。

    电梯下到了这一层,门开了,低着头走进去,抬起头一看,里面的乘客赫然是戴栎。

    相对无言,这是那次探视后的第一次见面,戴栎的模样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态,现在从电梯里跑出去,似乎是太奇怪了。

    “一个人来检查?”戴栎先开口了。

    “不是,知行,在后面。”完蛋了,回到家一定得给戴知行解释说这只是巧合,自己不是偏要撞见戴栎的。

    “那等等他吧。”戴栎用手指按住了电梯按钮。过了半分钟,有脚步声走近,戴栎把手指放开了。

    见到电梯里的两个人,戴知行明显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他才举步打算走进电梯,这时候,那扇应该静止在一边的电梯门,猛然开始向中间滑动。

    “小心!”季铭出声提醒他,戴知行及时收住了脚步,门重重关上了,季铭从缝隙里往外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戴知行惊慌失魂的脸。

    戴栎连按了几下开门键,厚重的大门毫无反应,门外的戴知行似乎也在疯狂地按按钮,但这电梯跟被焊死了似的纹丝不动。

    “应该是故障了,知行去叫人了,马上就会好的。”按键徒劳无果,季铭听到了被削弱许多的戴知行狂奔离开的脚步声。“嗯,毕竟灯还亮着。”季铭附和着戴栎的话,但他刚说完这句,电梯里的灯光就不祥地闪了起来,紧接着“啪”的一声,黑暗吞没了他们,失重的感觉袭来,他爆发出一声尖叫。

    “没问题吧?有没有哪儿受伤?”电梯停止下坠后,戴栎按亮了手机屏幕照着缩在角落里的季铭,关切地询问。

    “没有。”把心按回到应有的位置,检查了一下自己,没什么看得见的伤口,虽然自己被下了个半死,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倒是十分安静。

    “孩子没事吗?肚子痛不痛?”

    “都好。”

    “不知道我们下落到哪一层了,要是卡在两层楼之间可就有些麻烦了。”戴栎用手机照着电梯上方,那儿只有金属在反射着冰冷的光。

    “这儿不是密闭空间,不用担心氧气问题,静下心来慢慢等他们救我们出去吧。”看起来他俩也只能这么做。

    “到这里来是来探病吗?”什么也不说地和戴栎呆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还是太怪了,季铭开始寻找话题了。戴栎现在回归了家族,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看病。

    “嗯,来看小时候照顾过我的人,她有些胃病。”

    “哦。”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以前是怎么能和这个人把每个毫无营养的话题都聊得津津有味的?

    “两周后就是预产期?”还是戴栎打破了尴尬。

    “是。”

    “还没打算住院吗?”

    “不太想,提前这么久也太夸张了。”

    “芝水桥离这儿有些距离吧。”戴栎这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这家医院离芝水桥有些距离,但却和他们以前的家靠得很近。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的话,自己现在就会投入身边人的怀抱,不会感到一丝害怕,哪怕再也出不去。

    “你过得还好?”手机屏幕熄掉了,戴栎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好。”顿了几秒觉得还是应该反问回去,“你呢?”

    “我也不错。”

    “那是挺好的。”

    挺好的,他们都不是离开对方就不能活的人,生活会继续,不管人们已经被撞得头破血流。

    “知行对你很好吧?”听起来像个陈述句。

    “他对我很上心。”

    “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也能过得很开心的。”

    类似的话,在决裂那天就听过了,然而现在听到,季铭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并非来自肉体的闷痛。和戴知行在一起当然有和戴知行在一起的开心,如果感觉也能被量化,有时候这开心甚至超过了和戴栎在一起时的快乐。然而毕竟是不同的,一个人永远不能完全取代另一个人。

    “我早就想问了。”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不要太干涩。“你那时候对我的错误的默许,是谁都可以呢?还是因为对方是戴知行?”

    貌似是听到了戴栎的轻笑声,“只是因为是他。”

    “我想,也差不多。”

    再不用说话了,没有什么非说出来不可的。在黑暗中等待着,变得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了概念。灯光突然亮了,电梯开始缓慢地上行。在他们进来的楼层停靠后,门打开了。戴知行就站在门外。

    季铭向着那个男人走过去,还没跨出电梯就被一把拉进了怀里,乌木沉香的味道包裹着他,电梯门关上了,戴栎下楼去了。

    余光瞟到了他俩在金属门上的身影,季铭想他俩在旁人看起来一定很滑稽,戴知行把他的上半身搂得太紧,而他高耸的肚子不得不让他们隔着些距离,然而现在他对别人的看法没那么在意了,就让他们笑去吧。

    看着走廊上的时间显示器把分号后的数字加上了十,戴知行的双臂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季铭推后一点,和面前的人对视,那双眼睛的颜色似乎变深了一点,就像那些浸过水的布料一样。季铭把手放进戴知行的手里,“我们回家吧。”

    终究是没直接回家,一出这所医院,戴知行就把季铭压到了全市最有名收费也最高的私人医院,给他来了个彻底的检查。在得到了主任医师的再三保证和季铭不停的要求下,他才把季铭带回了芝水桥。

    白天受了些惊吓,晚上季铭不出意料地做噩梦了。无底的深渊,他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一个劲地往下掉,耳边是呼呼的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谁的孩子在哭?慌乱地想扭头看,眼前是一片血色,是他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的动静。

    睁开眼睛,耳边就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他的动静,围绕着身体的胳膊动了动,戴知行的呼吸轻喷在嘴角,一个亲密的,安抚性质的吻,吻了很久,季铭又迷糊着睡过去了。

    十月三号是李芷的生日,杜韵在家里办了个聚会。小寿星收到了成堆的礼物,一个颇有名的导演甚至开玩笑说,要为李芷量身定做一个角色,让她一炮而红,继承老妈的衣钵。

    “这个好。”杜韵眉开眼笑,“不过这丫头不如我当年好看,估计会让老吴你的心血打水漂的。”

    “这叫什么话,就算只有你杜大美女一半漂亮,也足够走红啦!”

    宾主笑成了一片,李芷却有些不开心了,小姑娘尖叫着宣告“我才不要长得像妈妈!”,弄得杜韵只好答应带她去游乐园玩来安抚她。

    笑得有些发累,回到家里季铭早早就躺上床了,他往斜上方望着一边的戴知行在床头灯下的侧脸,暖黄的灯光让他像幅油画中的人物。“不知道孩子会像谁。”感觉到腹中轻微的骚动,季铭喃喃发问。

    “像谁都好。”戴知行从书上移开眼睛,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阵痛是半夜里突然开始的,先是缓慢的隐痛,突然变得很剧烈,季铭还在和睡意缠斗着,戴知行却被他的呻吟惊醒了。他在恍惚中感到自己被套上了外套,接着被扶到了汽车副驾驶座上。

    戴知行给他扣安全带的手,罕见地微微发着抖,车库门还没完全打开他就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季铭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

    开到了公路上,高速通道却在保养维修中。一两辆自动驾驶的车在前面的路上慢慢晃悠着,季铭很想叫戴知行别冲动,可话还没出口,阵痛的袭来就把言语变成了他的一声惨叫。

    这声叫唤让戴知行迅速地把车速提了一档,跑车咆哮着往前冲,自动驾驶系统检测到了后方的变化,哗啦啦地开启了蜂鸣警报,尖叫着往路边靠去,给他们让出了空档。一路听着这些车的刺耳叫声,不管小腹多么翻江倒海,季铭可是叫不出来了。

    被放上了移动床,痛苦地喘着气,身体内部有一股力量,要把一部分肉体和自己分开。戴知行带着怒气的声音在耳边变成了一片嗡鸣,脚步声响成一片,前来急诊的医生判断需要马上进行接生手术。走廊上空的冷光灯一个接一个地飞速往后退去,金属滚轮前进的摩擦声在通道里回响,季铭很想抓着戴知行的手,告诉他一些事,剧烈无停歇的痛觉中,手的触感又冰又黏,是自己的手还是戴知行的手?他艰难地张大嘴,却发不出自己想要的声音,麻醉药正在发挥作用。手术室的门开了,季铭被推了进去,上了手术台,他在无影灯光下失去了意识。

    缓慢地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空气中的特殊味道,对了,自己是在医院,孩子要出生了。

    一只手握了上来,戴知行的脸进入了视线,季铭和他相识以来,这是他最不修边幅的形象,让季铭忍不住要笑。

    躺在床上视线往下看去,可以直接看到自己卧在被子里的脚的轮廓,小腹已经平下去了,宝宝不在自己肚子里了。

    “孩子呢?”舌头还有些不听使唤,发出的音怪怪的,戴知行却是听懂了,握在一起的手加了些力道。

    “她很好,护士马上就会把她抱过来了,是个小女孩。”

    “她长得怎么样?”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已经有人来探望过了。

    “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露着两个甜美梨涡的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了进来,“你的宝宝。”她把那温热的一小团放进季铭的怀里。

    “哦,她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端详着怀里女儿不足手掌大小的,皱巴巴发红的脸,季铭把那句“她看上去有些丑”咽了回去。

    “她很可爱。”护士笑吟吟地接了一句。

    “是吗?”

    “是的。”身边的戴知行低声说,季铭抬起头和他对视,浅色的眼睛里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这一瞬间,季铭起了一个有些荒诞的希望,他希望自己能一直待在这双眼睛里,直到永远。

    凑上前去,闻着女儿身上新生儿特有的气味,太阳已经在窗户外升了起来,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暖洋洋而又不刺人的光爱抚着大地,他祈盼将来都会是这样的好天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