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郁河透过隔音玻璃,看向402病房里正坐在病床上看书的青年。

    “怎么样,有没有失望哦?”

    说话的中年女人叫吕萍,是郁河的同事兼领班,健壮且热情,很符合大部分人对于护工的想象。她笑眯眯地拍了拍郁河的肩膀。

    郁河听出了吕萍的话外之音。毕竟他刚接到这项任务时,上头的原话是要将他派去一家专门收容特殊犯人的精神病院,看护三名具有严重的精神问题的重刑犯。

    在来之前,郁河大致看过三名犯人——以及病人——的犯罪概述,中间有几段记叙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足够称得上骇人听闻。郁河当时虽然没有多说什么,脑袋里却已先入为主地住下了三个狰狞狂躁的影子。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与其中之一的初见竟会如此安静,甚至柔和。

    封闭病房里的那位名叫“裴槐”的重刑犯容貌英俊,但周身过于平顺温文的气质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他的英俊,同时使他更加具有某种令人盲目信任的迷惑性,或者说魅力。这样的魅力出现在一个凶手身上本应充满违和,然而裴槐的表现却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只能用天赋来形容。

    郁河看着裴槐,忽然有些张口结舌:“他杀了他的……”

    吕萍顺势接过话茬:“他杀了他的父母和大哥。”

    吕萍话音刚落,房间里的青年便若有所感地偏头看了过来。

    也许因为郁河方才回忆过一遍裴槐亲手犯下的血案,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危机感刹那间将他击中,使他根本不敢直视裴槐的眼睛,自我防卫似的挪开目光,掩耳盗铃地假装起墙上挂着的。

    等郁河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逃避举动,心里又有几分泄气。毕竟他与许多护工不一样,他是个三十来岁的高大男性,正值壮年,体格很好,宽松的卫衣也没能彻底掩盖住他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上头就是看中他的硬件条件才让他接手这份工作的。结果呢,他甚至没有跟人家对视的勇气。

    吕萍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时机恰好地打断了郁河的思绪。她见怪不怪地关心道:“你还好吧?我看你好像蛮紧张的哦。没事的啦,你看我这么多年不也做下来了!”

    吕萍言谈间不经意展露出的干练或多或少地缓解了郁河的压力。郁河半是感激半是难为情,向吕萍笑了笑。

    说实话,吕萍从第一眼起就很喜欢自己这位新同事。由于工作原因,她格外抵触那些身材很好的男性,毕竟同类型的病人是最难对付的,哪怕在普通的精神病院,也出过病人殴打护工的新闻,何况是这儿。可郁河跟那些人不同,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形反而越发显出一种倒错的柔悯慈怀。他的名字听上去也像是一条静河,只滋润,不破坏,缓缓流过岑寂的夜晚。

    难道是因为郁河的样貌更好吗?可他的五官不过是落个周正罢了。吕萍想不明白,于是不再去想。

    病房里的裴槐自然也看到了郁河的笑容。他合上书本下床,在隔音玻璃前站定,坦荡地观察起郁河。他这样直白,郁河倒没有那么怕他了。

    即使身处面积狭小的病房,裴槐的姿态中依旧保有闲庭信步般的良好风度。郁河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人。

    近处的裴槐看起来颇有几分清瘦,腰身劲拔。他朝郁河挥手示意,又屈指不紧不慢地轻敲了两下玻璃,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

    ——你好。

    隔音玻璃吞掉了裴槐的声音,但郁河大致可以读懂一些简单语句的嘴型。

    ——你好。你看起来很▁▁▁。

    看起来什么?郁河茫然。

    裴槐的神情很容易让人相信他说出来的是一句赞美。可如果它真的是一句赞美,郁河又觉得很怪异。

    吕萍见他俩在这打起了哑谜,干脆自作主张,信誓旦旦道:“要不我放小河你进去跟他聊聊?别担心,402是院里精神状态最稳定的病人,没有攻击性的。——哎呀,都说别担心了!你跟402聊聊就懂了,他最好带啦!”言毕,她走向门边电子锁,熟稔地输入密码,似乎毫不担心裴槐会暴起伤人。

    郁河犹疑地抿了抿唇,终究没有拦住吕萍。

    他手底下拢共三个病人,分别是A栋401病房的司寇川、402病房的裴槐以及403病房的糜冶。这些人的脾气温和也好,狂躁也好,他迟早需要亲自接触,没道理一直跟人隔着玻璃打手语。再者说,提前见面的话明天正式上岗时还能有点心理准备。

    吕萍将门打开,却不准备和郁河一起进去:“不是我不陪你啊!只不过402是你独立负责的病人,你和他单独相处比较好,我在旁边不方便。”

    郁河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素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所以为人也显露不出什么个性,没棱没角的,好像一只敦实的大抱熊,让他安静地窝在角落里积灰就行。

    吕萍又上前拍了拍郁河的肩膀:“我没什么好给你交代的了,你出来的时候记得检查一下房门锁好没有。我早就到下班的点了,我先回了哦!”

    郁河不好意思继续耽误吕萍的时间,连忙一口答应。

    在这个过程中,裴槐一直注视着他们。裴槐的脸上没有笑意,他不需要靠笑脸争取旁人的好感,即使他面无表情,周身的气息仍是温柔亲和的,令人情不自禁地松弛神经。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吕萍解开了电子锁,却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想要出去的欲望,安分守己地站在玻璃窗边,等待郁河主动走进来。

    郁河送走吕萍,不动声色地轻轻呼出一口气,顿足片刻,然后转身拧开了402病房的门把手。

    “你好,我是以后负责照顾你的护工,我叫郁河。”郁河声线四平八稳地自我介绍。

    “我是裴槐,有劳你了。”

    青年适时地露出微笑。到目前为止,裴槐的一切举止都实在是太克制守礼了,如同雄鹿舐水那样轻浅优美,不像病人,更不像罪犯,应该是什么文人学者才对。

    他怎么会沦落到这番田地的呢?

    郁河不可避免地开始对裴槐产生微弱的好奇。这有损于职业素养,可他控制不住。

    ——“他杀了他的父母和大哥。”吕萍说。

    裴槐从小柜子里翻出干净的一次性纸杯,为郁河倒了杯白开水,握着纸杯的那只手指节纤长,指甲修整得圆润干净。

    ——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手。

    郁河接过裴槐递来的纸杯,低声道了句谢。他的身型比裴槐更壮,年纪也要大上六七岁,但气势却被裴槐稳稳当当地压住一头。

    裴槐发现郁河的睫毛其实挺长的,不过不翘,所以平日里看不大出来,此时垂着头静静喝水就显出来了,顺直的眼睫笼下小片阴影,颇为温驯。

    一个挺结实的大男人,总是让人联想到“低眉顺眼”之类的字眼,这可算不得褒扬。

    裴槐的目光平静地在郁河身上扫了一圈,突然又开口道:“郁叔,你不止要照料我一个吧?”

    “嗯。”郁河回过神来,“还有401和403,整个四层都由我负责。”

    “那两个人啊,”裴槐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都不是什么好邻居。——不过想到我住在精神病院,他们不正常倒也正常。”

    郁河忍不住笑了一声。

    裴槐朝着郁河靠近了些:“郁叔,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他俩相处,或者对院里的规定有疑问,可以来问我。住在这里的日子很枯燥,今天见到你,我真的蛮开心的。以后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

    裴槐说得慢且诚恳,郁河忽闻此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裴槐神情认真的脸,竟感到几分空泛的心酸。

    你真是疯了,杀人犯的话也能信吗?郁河努力维持着置身事外的理智,在心底暗骂自己。

    可在明面上,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好”。

    裴槐闻言眉眼舒展,如释重负似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