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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上到这,下课吧。” 詹教授给两位学生布置完作业,这一周的课便结束了。 两位学生都向他礼貌道别,但之后云放还会再送詹教授出帅府。云放待老师会更仔细热切些,除了尊师重道,更因为他是唐家的仆人,有些事他既是以学生的身份做又是以仆人的身份做。詹教授维持着一周两次的频率来授课,与学生相处的时日虽不算长,但到底也了解两人。小少爷聪慧,但师生相处时太内敛,总是静静地自处,好似很好忽略,但不是这样,起码从今往后没人会忽略他了。 云放回来时,见小少爷望着窗子外头。如今天气可好了,帅府里一棵柳树也未栽,可放心不会引得他犯过敏。小少爷是那样喜欢广袤天地的人,大可出去好好走走的。云放以前见识过,阴天雨天雪天,唐珂只要想外头了,他就捏造完全不过心的借口跑出去,藏在各个角落,急得团团转的仆人是他添彩的乐趣。他那么羸弱,但向往去高的地方,什么阁楼顶、树梢,他都用最危险去拥抱那一口新鲜的呼吸;而他那些慵懒的休憩,都在为下一次挣脱暮气宅子蓄力。 但到了这,他不肆意了,他不再是无人能驯的野马驰骋天下,云放知道,小少爷变了。 是唐珂先说的话。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云放答:“路上与詹教授说起少爷您。” 知道自己被谈论,唐珂也不紧张也不好奇,他不感兴趣,连头也没回,一句话轻飘飘的:“有什么好说的。” “说燕城如今几乎都知道您。平日里跟大帅还算亲近的唐家亲戚,但说了一句少爷的不好,就叫大帅惩治得丧了胆子,天天想着办法道歉。大帅护少爷你如同护眼珠子般宝贝,几日前少爷不小心过敏,燕城里有资历的医生大夫大半都被问询请治。” 唐戎策毕竟身份尊贵敏感,性命攸关的弱点秘密还是不要叫人知道的好,陈伯和医生都是唐家几十年的亲近之人,但外头盛传请了大半大夫则是郝秘书有意混淆视听后越发夸张的传闻而已。因最后“只有唐家小少爷过敏生了病”,帅府如此兴师动众,再配上前遭大帅怒踢纨绔恶侄,一时间唐珂风光无两。 这也配得上他。云放知道小少爷喜欢最好的,此刻说给他听,也就是希望唐珂高兴。 唐珂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意兴阑珊,一看就未曾对云放和他说的话动容。他三言两语,就叫云放做了无用功。 “若是真心道歉,我却从来没见一点他们的影子。私下里必不只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位堂兄说我的坏话,可被惩的与吓破胆的,找的都不是我。那这有什么可听可说的。” 说完,唐珂转回头来对云放笑了笑:“没生你气。我随便说说的。” 云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应下。 忽然小少爷像是看到了什么,霎地从窗台边站起身,他的目下无人终于装了什么,是真真被他放在眼里的,叫这个天真到有些残忍的少年一下子醒了过来,他越过桌椅越过云放越过所有照顾牵绊他的府上东西,奔出去,像一匹小马驹,蹄子踩每一阶楼梯,规矩又急促,就哒哒响个不停,别的马蹄踏浅草,他让最庄重的府邸生春草,变成他的乐园。 云放遥遥地听见小少爷的声音,他对什么人说:“你回来啦。” 什么人,只有那个人。 云放把被难得着急的小少爷撞歪的椅子摆正,就不下楼了。 唐珂牵着唐戎策的袖子,也没问对方午后这个点钟吃了没吃,他只问他想问的:“回来是要带我一起出去的吗?” 唐戎策挽过唐珂的手,他是回来换衣服的,换了就带唐珂出门,小孩这会扯着他袖子叫他怎么动,但嘴上唐大帅依然没少取笑:“是,就你玩心重,还爱黏着人。”像个奶娃娃似的,稚气未脱,成天就要爹要娘。但不得不说,唐戎策很享受唐珂现在黏着他的劲,好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忽然掌握了驯服这匹小马驹的关窍,所以他变得乖巧又可爱。 唐珂也就抱了一会,至于唐戎策的话,唐珂在言语上总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当下我爱爹爹黏着爹爹,你才会这么说,若等我不爱黏你了,爹爹反而会很难过。” “你又改做小神棍了?”唐戎策揶揄,“算得这么准?” 唐珂乜了一眼他,双眼波光粼粼,唐戎策说不清心上犯着什么劲,只觉得这双眼睛生得不像他,但厉害得很,像小勾子,有时候是把人开膛破肚心肠都搅烂了流出来,有时候却只拉人一起转圈共舞。 “那珂珂小仙爷算算,我们等会要去哪?” 爹爹哪里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称呼安他身上,旁人听了恐怕会说甜言蜜语,唐珂只会唾油嘴滑舌。 小少爷只笑。 “去你会让我开心的地方。”爹爹还欠着他一次呢。 这是不需要算的。 唐戎策朗笑,刮小少爷鼻子,极亲昵的,碰碰鼻子耳垂,捏捏它们,打心眼里当成宝贝。 “说的不错。但珂珂再缠着我,我们俩就当真不要出门了。” …… 有唐戎策在,好像有城墙边界的燕城能变得无限广阔,把这天地都装在一座城里,而唐戎策知道这座城里最好的山最好的水分布在哪里。唐珂喜欢跟着爹爹出去,也只爱黏着他出门,因为他本来就是这座城的主人啊,是神,旧制时候人们还要向他顶礼膜拜,那神明对自己辖地了若指掌不是理所当然?当唐珂站在他的领地上,他也将这个并非他信徒的年轻灵魂窥探,送这驯不化的珍珠小驹一匹真正的白马。 唐珂喜出望外,手都伸了,但又不怎么敢摸。他眼里这下只装了这匹俊逸的马儿,喜悦遮也遮不住,难得如此少年气。 “真的给我了?” 唐戎策微微颔首,他赢了扳回一局,但反而负手作淡然,他本来就信只要给他多一点时间,他怎么会不了解他的珂珂? “是个年轻小伙子。军营里的战马不能给你,也怕你驯不来,这匹却也是千挑万选的,脾气好,忠诚,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唐戎策稍稍给人解释了一番,但完全不消减唐珂的喜悦,唐珂试探地握住缰绳,攥住了,是他的了,马儿也没有什么剧烈反应,反而清澈的眸子看着唐珂方向,通了灵犀一般,对唐珂缓缓眨了下眼睛,长的马睫像黑羽毛扇子。小少爷抿起唇,转过来对唐戎策露出一个矜持倨傲的笑。 “它就是最好的。” 因为这是他的了。 唐珂转回头又看了白马一会,定了它的名字:“叫骑士。” 唐戎策本以为马会落个“蛟珠”“望舒”之类文绉绉的名字,但没想到这么西洋化,毕竟初见面时小少爷还留着一头长发呢。也许是给唐珂请的新老师是位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吧。唐戎策觉得这样也不错,起码小孩不是成天拿着毛笔对着之乎者也,最后读成一个朽木傻子。 唐珂名字也没取错,骑士英俊高大,唐戎策问唐珂:“以前骑过马么?” 唐珂摇头,但满心满眼都在马身上了,今天不可能叫他从别的小马驹那练手,唐戎策今天让人把白马牵来,当然也不是只叫小少爷过过眼瘾的。男人先叫唐珂脚踩住马鞍,且手要攥牢,而他则手托在唐珂臀部,手上用劲,唐珂只觉浑身一轻,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借着力上来了。马背上的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不如树上高,但颠晃,不受控,唐珂正要握紧着辔头的绳子,唐戎策道:“别紧张,珂珂手放松,腿肚也暂时别施力,否则骑士就带着你跑了。” 那他被一颠一摔,可要遭大罪的。唐珂有激动也有紧张,嘴上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然后又问马下的爹爹:“它会带我去多远?” 下一秒,他注视的这个人利落翻上马。骑士因为多载了一个人的重量,在原地晃首跺步,唐珂因为坐得直直的,就跟瘦竹遭风一样晃,就栽进后头宽阔炙热的胸膛。是避风港,是冬雪融融里唐珂最温暖可靠的大床,如此想,唐珂第一下没爬起来远离唐戎策,后头就舒舒服服地靠着对方了。 成熟男人的吐息,烟草与热气交织钻进唐珂耳朵。 是他回答唐珂的话。 “去很远,但逃不过爹爹。珂珂做小王子,也要在爹爹的世界里当小王子。” 在马上,唐珂不方便回头,而且他也不必回头,他已经足够想象唐戎策的模样和神情。 “那爹爹当什么?” 娇花难养,烈驹难驯,对于唐戎策而言,唐珂就是他的烈脾气娇驹,闯进他眼睛里,把他原本世界里的井然有序都撞乱,还鸣鸣得意。 唐戎策掌控着缰绳,便也握住唐珂的手,但他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他顺着唐珂的话问。 “珂珂想我当什么?” “骑士保护我安危,带我随意可去哪里,你会保护我吗?” 怎么能不允诺他。 “会。” 唐珂眉眼弯弯,他们不再针对这个话题无休无止,有预兆,有答案,在这个孩子第一面从天而降跳进他怀里起始。 “爹爹,快让骑士跑起来,我想追风。” 风哪里有型,哪里抓捕得到,但在唐珂的世界里,不讲道理,要听他的。驰骋啊,他的短发好似又长回长发,唐珂好快乐,他松开一只手,迎风伸长张开五指,他好似已经抓到了风。 …… 回程,唐珂已经玩得很累了,但依然意犹未尽。他有一半身子靠着唐戎策,唐戎策也不说他没个正行不坐好。小少爷顺意时,他随便漏出来的一点欢喜和用心都能把任何人抚顺了,哪怕他翻来覆去只说一句“爹爹你真好”。他说这种好,甚至能够让他在最为浓烈的欢喜中生出可怖的忧愁。他忽然跪起,背挺得很直,双手捧起唐戎策的脸,哪有孩子这样对父亲,但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绪里。 “你会像现在这么爱我一样爱别人吗?” “爹爹你这么好,但等未来你有了别的孩子,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爱我了。” 唐珂露出哀婉的微笑,他的感情总是很细腻的,甚至比如今的女孩更像女孩,像大家闺秀,婉约,也要争一份体面。 “做爹爹的可以选择有几个孩子,爱哪个孩子,但我是孩子,我没得选择,我只能爱你。” 他的手放下,唐戎策也跟着觉得缺失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一切所见,爱过唐戎策脸庞的手又随意地爱了外头,飞快地点了好些个人。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少女,妇女,妓女。 “她们都可能成为你的夫人,你其他孩子的娘亲,但永远都做不了我的娘亲。” “我找不到她,我没有她。”如果唐珂掉一滴泪,也许星辰也黯淡,但他没有哭,除了随唐戎策回燕城的第一天,此后再有委屈再有难过,他从来都没掉过眼泪了。 “我只有你,爹爹。” 他没有哭,所以他只有笑。 “爹爹,哪怕你会爱别人,能不能现在先多爱我一点?” 唐戎策把这双不肯再哭的眼睛摁进他的怀里。 “你看我哪里再有空理过别人了?怎么这么娇气。” 但唐戎策知道,如果他不爱这个孩子,那此刻唐珂所有的娇气什么都不是。他得爱这个孩子。 他曾经责怪唐珂的不驯,但早早剥夺了他驰骋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