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药物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穆清栩站在露台上,晚风徐徐拂过脸颊,凉爽透气的感觉让人很舒服。但他现在完全放松不下来,一同站在此处的人没有主动说话,他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宴会的喧嚷声在远处隐隐约约,两人身边一时间只有沉寂。 “易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穆清栩终于还是主动打破局面。 “怎么说呢,”身边的男人回答,态度没有丝毫架子,反而有种斟酌字句的缓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觉得和你很投缘。” 话落,又有些开玩笑似地:“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你很优秀,我作为相关产业的生意人,想和优秀人才提前搞好关系。” 后面的才是真的吧,穆清栩自动忽视了前一句:“我只是普通学生罢了。” “江城大学的院系第一名,怎么也不能说是普通,”易宸说,“何况我了解过你参与过的项目,普通学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负责这个级别的工作。” “……谢谢您认可。” 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穆清栩干巴巴接了一句。 “你好像很紧张?” 确实,穆清栩心里吐槽,面上还是努力得体:“有些,我不是很会说话,不好意思。” 其实他平时通常是不太在意别人印象的心态,但这次怎么说呢,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理由,也许是出于功利的考虑,他难得不太想给面前这个人留下糟糕的印象。 “我们刚认识,没有很多话说是正常的,”对方宽慰,“一起在这里站一会儿也好,宴会的气氛你应该也不喜欢。” 穆清栩转头看他,发现易宸也在看着自己,带着温和但不显得客套的淡淡笑意,不由愣了一下。 这个人五官线条锋利,气质冷冽,无论长相还是身份,按照刻板印象来说都该是那种能凭气压杀人的冷酷大佬,没想到脾气和修养居然意外的好,甚至可以用体贴来形容。 方才易宸列举之前几次“见面”的时候,穆清栩就想起他是谁了。 易氏是帝国商业界的顶尖财团之一,和穆家的势力相比云泥之别,最重要的是,除去普通商业,它还参与军工方面的研发,并且和军部关系颇深。 因为和地外生命的对峙,要说现在整个社会哪里最有权势,必然是军部。仅仅从这个角度,易氏相比在这里聚会的普通豪门就是降维式的打击。 而易宸身为易氏现在的主事人,论地位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个聚会上。 怪不得当时穆宵反应那么大。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也许真的有投缘一说,穆清栩本来没把易宸之前说的放在心上,但相处了一会儿之后又把这个词拿出来想了想。 他扶着栏杆,一边吹吹风,本着不做无用精力消耗的原则试图放松心态,一边和身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不知不觉间真的全然平和下来,气氛舒适和谐,恍惚间和对方不像陌生人,倒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故友。 中间易宸主动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还特意说明给他的是私人号码。 可以说是令人受宠若惊的待遇。 但萍水相逢终有结束,过了一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穆清栩还是找了个由头,客气地结束了对话。 没成想临走前,易宸却一反之前足够有分寸的言行,突然说:“第一次正式认识,最后请我喝一杯吧。” 然后不等穆清栩反应过来,自顾自拿过了他手上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小半杯液体一饮而尽。 穆清栩愣住了 过了这么段时间,他都快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东西了,不,重点是,这人把这东西喝了……喝了…… 万一真的下了药…… 他第一时间都没来得及思考这种行为是不是不够礼貌,满脑子都是奇怪的联想。 易宸好歹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肯定也拥有很强的医疗资源,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万一发生什么药效上头和人一夜情的狗血情况,自己会不会被秋后算账找麻烦…… 想着,穆清栩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也挺奇葩。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易宸,见对方没有什么异样,连忙道别,怀着某种诡异的心虚感畏罪撤退了。 - 宽敞的卫生间洗手台前,穆清栩打开水龙头,撩起凉水抹了把脸。 他这几天实在有些累,尤其是心累。 愿天堂没有烦人的亲缘关系。 “穆小少爷。” ……和烦人的人渣。令人厌恶的轻浮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穆清栩又在心里补了一句。 他抬起头,在巨大明亮的洗漱镜反射的景象里,看到秦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站在他身侧后几步的位置。 两人视线在镜中交汇,秦均不再伪装风度,直白地露出戏谑的调笑。 “我没想到,你有这个本事,居然能勾搭上这么厉害的金主。”秦均拿腔拿调,“我说你怎么拒绝我,原来是觉得自己有更好的出路,看不上我吗?” 穆清栩冷淡道:“我和易宸没关系,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么?”秦均继续自说自话,“虽然易总确实很厉害,但正因为如此,他也不会拿你当多珍贵的东西吧。” “与其当这种人的玩物,被玩坏之后扔掉,不如跟着我拿个有头有脸的名分,这笔账你是会算的吧?” “再说一次,我和易宸没关系,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穆清栩不为所动。 “还有,公共场合,自重。” 秦均脸色扭曲了一瞬,被戳到什么痛脚似的。他彻底卸下笑意,目光直直盯着穆清栩,好像要穿透衣服和肉体看到什么,让穆清栩感觉一阵恶心。 “你很聪明,也足够有防备心,”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露骨恶意:“可是我给你下药已经成功了,惊讶吗?” “花大价钱在生物研究室买到的微型针剂,果然很方便。”他暗示性地点了点自己的脖子。 之前……?穆清栩瞬间回想起宴会开始不久那会儿秦均的“揩油”。 他怔愣了一下,一恍神的功夫,只见秦均突然迈步逼近,差点就要碰到自己。 穆清栩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下意识后退,同时伸手拽住秦均胳膊用力拉了一把,趁对方中心不稳顺势上前一步,然后——一个膝顶直冲着下三路去。 “啊!——啊啊啊,你!” 惨叫声回荡在宽阔的空间里,被袭击的男性本能地捂住下半身跪倒在地,脸色涨红,五官因为极度疼痛而扭曲。 穆清栩虽然是技术人员,不用接受严格意义上的军训,但在江城大学基本的防身学是必修课,而且他上课态度蛮认真的。 “你,”不过秦均的意志出乎穆清栩意料的顽强,他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威胁,“你会后悔的。” 穆清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了想,拿起摆在洗手台上的花瓶,冲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 秦均晕了过去。 穆清栩离开洗手间的时候,正巧一个男人一边喊着怎么了,一边双手拎着裤沿冲了出来。 一个听到惨叫连裤腰带都没来得系就跑了出来的热心群众。 那人一眼看到地上的秦均,连忙去扶,没注意到已经走出去的穆清栩。 是个好人,穆清栩想着,但他对秦均没有丝毫愧疚之情,也不可能留下来任他找麻烦,怀着几分报复成功的愉悦感直接走开了。 - 第二天,穆清栩接到了意料之中的电话。 “是想为昨天的事想报警吗?秦少?”穆清栩不待对面开口,抢先一步问。 这种事情闹出去让别人知道,最丢脸的只会是秦均,穆清栩是在故意膈应对面,他现在对这个纨绔子弟一点好感也没有。 “……我可不是这种人,”秦均明显心情不虞,说话也阴恻恻地,“只是忽然想起来,昨天忘了告诉你,这是最新开发的药,你去再好的医院也没用。” 电话那头的声音阴沉得意:“欢迎你来求我。” 穆清栩沉默两秒,直接点击挂断,把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秦均本以为欣赏到猎物乱了分寸的慌乱,结果什么也没等到,只有挂断的忙音不慌不忙嘟嘟响起,仿佛在嘲讽他白费功夫。 他攥紧手机,手背上隐隐青筋暴起。 他从小作威作福惯了,平生也没几次体会过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只有这个人……这个人…… 秦均想起第一次见到穆清栩的场景。 那是他十几岁正叛逆的时候,被父母带去参加穆家大少爷大操大办的生日宴。中途他溜下宴席跑出去,遇到待在花园角落的男孩。 秦均的父亲和母亲彼此之间没什么感情,但都给了对方极大的自由。他每天都会在家里看到不同的人,爸爸带回来的,妈妈带回来的,有成熟的男人女人,也有看起来十几岁,但气质却早已是不符合年龄的颓靡的少男少女。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有种格外沉静的漂亮,又冷冷淡淡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坐在植物掩映间,与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你是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穆清栩。”男孩转过头来看他——后来在秦均的印象里,只记得那时那双眼睛淡漠得出奇,浅色瞳孔里仿佛没有倒映任何东西。 穆清栩,秦均想起来之前爸爸妈妈强迫他记住的用来应酬的信息,和不久前在宴会上的见闻。 少年的恶意有时来的没有理由——就像很多孩子残忍地伤害动物,只是因为好奇它们的反应一样——面对这个男孩,秦均诡异地隐隐兴奋起来,他说:“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知道吗?他在外面给你哥哥过生日,一点都不关心你。我还听见他跟别人说,他只有穆青一个孩子。” 他心脏砰砰直跳,像在路边主动朝路上掷出石子的挑衅者,暗自期待被砸中的人的反应,回击或控诉,挑起一场有趣的战争——或者单方面的欺凌。 但他一无所获,男孩只是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径直走开了,没有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