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现在就想着跟我吵架了
苏倾奕的屋是间单人宿舍,床也是单人床,好在挨着墙放,两个大男人侧身挤一挤也算凑合。没地方摆两套铺盖,两人正好睡一个被窝。 贺远舒展不开,怎么躺怎么累,又不敢动,一动就碰着苏倾奕。苏倾奕身上有股香皂味,和香皂盒子里的不一样,没那么冲,那么单一,带点汗的温湿,活生生的。贺远不知道姑娘身上是什么味,但这味道他一闻就知道不是姑娘。 他看苏倾奕闭着眼,呼吸无波无澜,像睡着了,他浑身更硬了,胳膊腿都没处摆,往哪儿摆都不得劲。他干瞪着眼等睡意降临,等不来,他说:“苏老师,你睡着了?” “没有,怎么了?” “我睡不着。” “那说说话。” 苏倾奕睁开眼,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屋里很暗,只透过窗帘洒进零星月光,贺远看不清苏倾奕的表情,只感到他亮晶晶的眼睛朝着自己。 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苏倾奕笑一声:“又睡得着了?” “我想摸摸你。” “摸哪?”苏倾奕这一句成了气声。 贺远不答,手直接钻进他的睡衣。贺远个子高,手也大,手心很热,加上这一年多在厂里干活磨出不少膙子,粗沙沙的质感从苏倾奕腰侧一路烫到胸口。 “你身上好热。”贺远说。 “是你手太烫。”苏倾奕说。 然后又谁也不说了,嘴被另一件事占上了。两个人滚在一块,贺远在上,一扬胳膊把灯绳拉开了。光亮刺得身下的苏倾奕眯起眼:“开灯干吗?” “我看不清你。” 衣服已脱得七七八八,苏倾奕大约不好意思,把眼又闭上了。但他的手比贺远快,先探下去握住贺远。贺远一打哆嗦,险些没忍住。 都是头一回,无关技巧经验,两人只凭着本能在对方身上为自己体内的躁动寻找着出口。等重新躺下来,苏倾奕问贺远累不累,贺远心说刚才也没真干啊,就互助了一把,哪至于喊累。 苏倾奕说:“我是说你这么侧着躺累不累?” “还行。” “要不你正过来?” 这一正,贺远自然而然就把苏倾奕圈在怀里了。苏倾奕枕在他肩上,一下摸摸他的喉结,一下搓搓他的耳朵,弄得贺远真有种丈夫搂着自家媳妇睡觉的感觉。 “你这有两颗痣,肩膀上也有一颗。”苏倾奕说,手在贺远身上来回点了几下。 贺远一瞄:“噢这个啊,小时候老听我妈说,肩上长痣的人一辈子劳碌命。” “为什么?” “因为要挑重担,当顶梁柱啊。” “迷信。” “不迷信。往后我肯定是家里的顶梁柱。” “那倒是,属你长得高。”苏倾奕笑。 贺远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说什么?” 贺远想说,咱俩要是能成家,我肯定是丈夫,不过话到嘴边没敢真往出说,怕苏老师听了不高兴,觉得自己把他当女人。 苏倾奕见他不言语,催他道:“想什么呢不说话?” “想你。”他不假思索。 “贺远,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好听的。”苏倾奕要笑不笑的表情。 “那不是……现在跟之前不一样了么。” “哪不一样?” “就……”贺远刚想开玩笑这不是都以身相许了,转瞬觉出不对,“苏老师……” “什么?”苏倾奕还在装模作样,“叫我干什么?叫了又不说话,吊我胃口。” 难得见苏老师这样孩子气,贺远越发憧憬起两人的未来,或许也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可就是忍不住期待。他低头在苏倾奕脑门上亲了一口,说:“你真是站讲台的,好家伙,我还没说什么呢,这往后要是吵架了,我准说不过你。” “现在就想着跟我吵架了?” “哪能呢,我哪舍得跟你吵。” 苏倾奕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贺远没听清,问他,他说没什么,说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这就睡。”贺远应着,拉了灯绳。 直到他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苏倾奕撑起身,透过窗外漏进来的几许月光,定定看着他的睡脸,其实也看不大清,可还是想看。这人怎么随便一句话就像甜言蜜语呢? 第二天清早,天还黑着贺远就醒了。从小到大他几乎没睡过懒觉,到点就醒。他一动,苏倾奕也睁了眼,仍有些迷糊,抬手揉着眼睛。 “你要是没课就接着睡,”贺远说,“我得起了,要不上班迟到了。” 苏倾奕哪里睡得着,也爬起来,翻出牙刷毛巾,领贺远去水房洗漱,说等下送贺远去车站。 去车站前两人先去吃了早饭。从食堂出来,一阵冷风扑面,贺远让苏倾奕别送了,风大,就几步道的事,没必要。苏倾奕笑笑,照直往前走。贺远一面拿他没辙,一面感到满身的劲,心里暖烘烘。 倒是没多等,两人刚到车站,车就来了。七八个人排队上车,贺远故意走在队尾,听苏倾奕说:“过几天我可能还会过去。”贺远一下没领会,上了车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过去厂里。 车门已经关上,贺远往窗口找,苏倾奕还站在那儿,嘴巴一动一动说着什么。贺远听不见,也看不大懂嘴型,心想大概就是道别或嘱咐一类的话,便朝他挥挥手,点点头。 忙忙叨叨一个上午,贺远连口水都没捞着喝,到中午才得空喘口气。他看师父往茶缸里续茶叶,兑上开水,那茶叶快飘到杯口了。 “您是喝茶还是吃茶啊。” 周松民啧一声:“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干活一个劲儿犯困,没点儿酽茶下午还真顶不住。” “您还没老到奶奶那岁数呢,怎么就直打瞌睡。” “保不齐就是老了。” “前阵子还说自己个儿正当年,这就又老了。” “可不是老了么,”周松民冲贺远指指脑顶,“你瞅我都有白头发了。” 有没有白头发贺远没瞅见,倒是心下一激灵,他明白早上苏倾奕的口型是在说什么了。苏倾奕是说,有空来找他喝茶。难怪一上午他都觉得有根线在抻着他,但就是一直没捋着那个线头,好巧不巧,师父的茶缸给他提了醒。 心跃跃地等了两天,苏倾奕真来了。礼拜四下午,隔着休息室的门,贺远都能听见师父的大嗓门:“……老说请你喝杯茶,又怕我这儿净是粗人,说话招你烦,一直就没敢往这屋领,今儿行,今儿清净。——远子,赶紧给苏老师沏杯茶!” 人就这么进屋了,贺远心口砰砰跳,也不知紧张个什么劲,沏茶的手都有些抖。 “那什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徒弟,”周松民见贺远端茶过来,正好给做了介绍,“上回好像在礼堂那头碰见过。” 苏倾奕笑着说:“贺远去学校找朋友玩,我们见过几回。” 周松民“诶”一声:“认识啊?那你小子不早说,早说早让苏老师过来了。” “我……”贺远没接上话,“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还是苏倾奕说:“每次过来事情都挺多,贺远也忙,没太说上话。” “倒也是,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周松民把茶杯往苏倾奕跟前推了推,“别光说话,喝茶!” 贺远隔桌而坐,看看这个,听听那个,他发现一向手不离烟的师父,这半天竟没好意思点烟。 怎么可能一点不在意呢,连师父都不自觉收敛,还让他“甭管家里头怎么着,新社会了……”是新社会了,人人平等,可有些东西打从根上就不一样,没那么容易忽略。就说前些日子,他为什么在厂里看见苏倾奕也不上去搭话?真就是找不到机会?他其实有点“望而却步”。 倒不是担心恋情曝光,厂里一水儿的大老粗,谁也不会动辄往那方面想,但是,说不准有人认为他巴结苏老师。其实巴结苏老师有什么用,苏老师也不是厂里的领导,也管不着厂里的事,可架不住总有那眼皮子浅的背后嚼舌根。这种事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不少见,贺远不是没听过类似的闲话。但贺远不愿被人传这样的闲话,是自尊心也好,是大男人主义也好,他就是不愿意。 看苏倾奕和师父聊天,他心里涌上一股焦躁,他头一回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要说以前,父亲长年不在家,他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要替母亲分担,后来父亲去世,养家糊口的重担彻底落在他的肩上。他一直做得很好,街坊四邻提起他总不免夸一句:“这孩子能干!”他当得了自己家的顶梁柱,却还当不了和苏倾奕之间的顶梁柱,他感觉得到。所以那天晚上他说“往后”。他现在还无法和苏倾奕站到一个台阶上;情感上他们在一起了,人生经历分明差着一截,苏倾奕几句话就让师父觉得他们相熟得顺其自然。 他什么时候才能和苏倾奕站得一并高啊。 六岁,一步可迈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