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你这话跟我妈似的。
两个人搭电车来了滨江道。这是眼下津城最繁华的地段,穿的戴的,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贺远和苏倾奕并排走着,好几次以为他会停在哪个餐馆门口,他却仍自往前。贺远从小没少在这条街上跑,闭着眼都走不丢,纳闷苏老师这是要带他去哪儿。 拐上新华路,一看见“和平餐厅”的招牌,他恍悟了,敢情今天吃西餐,难怪叫“不一样的”。 吃西餐贺远是头一回,要倒回七八年前,他这一身短袄布鞋,到门口还真不免打怵,觉得自己是草房上安兽头——配不上。旁边站着洋派打扮的苏老师,他准得让人当成跟包的拦在外面。也是时代变了,如今老百姓也吃得起这洋玩意。 只是这洋玩意也不是纯正的洋玩意,菜单早不是当初,简化的几个套餐搭配得不伦不类,餐桌礼仪也没人讲究了。苏倾奕叫来服务员,问贺远想吃什么。贺远哪个也没吃过,让苏倾奕看着点,点什么他就吃什么。苏倾奕看着他笑。他也笑,一边笑一边学苏倾奕铺餐巾、摆刀叉,有样学样。 “苏老师,你以前过的日子是不是就像电影里那样?” 贺远是个过惯了粗日子的人,这么细细气气地吃饭,在他实在有点受罪,他不得不用说话延缓咀嚼的速度。 “电影里是哪样?”苏倾奕吃到一半,拿餐巾拭拭嘴角,“西装皮鞋,戏院舞厅,前呼后拥?” “我不知道啊,我不是问你吗?” “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学校读书的,大学就到这边来了,说实话没太当过少爷。”苏倾奕有些俏皮地强调了最后两个字,他听出贺远先入为主的印象。他舀了一勺汤,小口抿着,见贺远不动叉匙地盯着他看,问贺远怎么不喝,凉了该伤胃了。 贺远说自己喝不惯甜汤,一股子奶腥味,尝了一口就没再动,倒是把烤鱼和牛排都吃了。 苏倾奕笑着,说那时候家里给他请了外国老师,每天放了课他不是学英文就是弹钢琴,没有多少空闲工夫。 贺远说:“我师父老说技多不压身,多学点儿没坏处。” 苏倾奕说:“周师傅人很不错。” “就是有时候有点儿唠叨。” “关心你才唠叨。” 贺远突然一笑:“你这话跟我妈似的。” 苏倾奕憋笑似的垂下眼,有点像憋坏主意。贺远等着他调侃回来,结果他把自己那份蛋糕推了过来,说:“我吃不下了,你要是还有胃口就别浪费。” “我看你没吃多少啊。” “真的饱了。” 他说得认真,贺远也就没多想,只猜他可能是不爱吃蛋糕。其实贺远对蛋糕也兴趣不大,但谁让他饭量大,这半天才落个半饱。他嘁哩喀嚓把蛋糕送下肚,顺了两口茶,说:“这个和刚才在你那儿喝的差不多。” “喝得惯吗?” “还行,我以前没喝过这种。” “冬天喝红茶暖一些。”苏倾奕说自己家最早就是经营茶园,曾祖父那代起才开始兼做别的生意。 “那你怎么没接着往下干?”贺远这话问得十分缺心眼。 苏倾奕直笑,说:“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现在讲究公私合营。再说,我和兄长都志不在此。” “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了不起。以前我爸就说做学问的人都了不起,他也想让我……”贺远挠挠头,面上神情不知是惭愧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苏倾奕一再摇头,说:“了不起的是你父亲那样的人,之前我听周师傅提过。” 这话出乎贺远的意料。事实上,这是他头一回听到有人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一时竟觉着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两人从餐馆出来已经七点过了。华灯初上,整条街一派热闹。似乎谁也不想就此道别,因为东拉西扯着就是谁也不朝车站的方向拐。遛达到劝业场时,苏倾奕问贺远:“看电影吗?” 当然看,他来找苏倾奕为的不就是这个——多待一会儿,有些话说不准就找到机会试探了。他的心又蹦跶起来,抢着去买了电影票。 等了不到一刻钟,正好赶到一场。两人一并排地坐在剧院里,贺远的脸虽然一直安安分分地向着荧幕,眼睛可没那么沉得住气。他把苏倾奕上上下下瞄了好多遍,心想苏老师怎么连个姿势都不换,稳坐如初,真没有一点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他越发在椅子上搁不住屁股了。动来晃去,终于把苏倾奕的视线招过来,往他这边靠了靠,小声问:“怎么了?”他一哆嗦,感到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一麻,直接麻到了他的脑神经。他不知怎么,竟跳了好几个步骤,先去摸了苏倾奕的手。 也许是电影里男主角对女主角的一抱给了他启发:摸了吧,摸了就能开口了。他不知道。反正知道不知道,他都没能开口。因为苏倾奕没反应。 这个没反应,比直接把手抽走,说贺远犯什么毛病还让贺远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呢?无所谓?没当回事?贺远一下子被动起来,伸着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就僵在那里,汗把衬衣都溻湿在背上了。 这局面要怎么应对,他没想过,就像他没想过他怎么就把手伸出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跑着,电影胶片一厘一寸跑着,把他心里的话跑远了,跑得更加折不回来。末了,他悻悻地收回了手。 直到回家,他脑子里仍是懵的,仍是对苏倾奕的没反应糊里糊涂。但有一点他想明白了:摸手不是个随便的动作,别管是发生在谁和谁之间。在厂子里,贺远和一帮青工打打闹闹,勾肩搭背,甚至彼此间做个极流氓的动作,什么闲话也招不来,但就是谁也不会去摸谁的手。 摸手是有意义的,他不信苏老师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为什么没反应?是不愿接这个茬吧。 贺远又不敢去学校了。 拖拖拉拉到元旦,厂里贴榜公布了上一年的优秀产业工人名单,贺远连续第二年得到优秀学徒工的奖状。 奖状发下来没两天,他有了人生第一次被表白的经历。厂区广播站的一个姑娘托人给他递了纸条,说想约他出来聊聊。贺远不想聊,心说我都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聊。但师父和车间主任轮番劝他,他也不好驳人颜面,走个过场赴了约。就约在厂食堂,大庭广众,不容易惹出误会。 结果误会是没惹出来,打翻了一摞醋坛子。车间里那帮光棍聚在一块儿起哄他不解风情,说厂广播站什么行情?全厂就那么几朵花,全在那儿了,随便哪个约你都够你乐一宿,你倒好,姑娘主动成这样,你装柳下惠。 贺远哪是装的?他压根就没过心。他心里惦着谁,他敢说吗?跟当事人他都不敢说。 临春节他实在忍不下去了,鼓足勇气去敲了苏倾奕的门。却没想,苏倾奕已放了寒假,返乡了。贺远悬到喉咙口的心,噗通一声又砸回了胸腔,他都能听到那空落落的慌张激生出的回音。 苏老师不是躲他吧?苏老师开学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一连串的问题迅速涨满了贺远的脑袋。他陡然发觉,今年的春节恐怕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过的最没滋没味的一个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