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往事如梦
第十九章 往事如梦 在中国的大批日军等待遣返,但是遣返毕竟是有次序有步骤的,在这段等待的时间之中,不能让投降的日军就这样饱食终日,既浪费粮食,又容易生事,于是国民政府就让各地日俘服劳役,长沙城的日俘便给政府征用,修建公路,恢复湖南省境内长衡、长岳、长宁这三条交通要道,到当年十二月之前基本修补完毕。 深冬时节的房间内,地上燃着火盆,何坤与青山雅光对坐喝着茶,何坤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笑着说:“总算是把看完了,学生时代有整天的时间可以用来读书,然而现在想要完整地看一本书都难,真想回到那种能够专心读书的时候啊。” 青山雅光微微一笑:“坤是一个有为的成年人,自然是不像专职的学生一样,可以整天看书的。” “其实我很想解甲归田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想回到学校去重新读一下书,和平的环境之下,不需要那么多军人,我也应该转变身份,成为一个对当今社会有用的人。” 青山雅光笑道:“那么坤想学什么专业呢?” “我想去学习化学,这一次战争给我的感受是,中国的工科水平真的是太低了,要努力加油才好啊,在当今的时代,前方的战士无论多么勇敢,也很难弥补后方的工业差距。”日本就是太操切了,否则的话不要太心急,最起码满洲国那块地方很可能就永远吞并了。 青山雅光笑着说:“化学啊,确实是一个神奇的专业。” “雅光,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想请假回杭州一次,母亲和妹妹已经回到老家,正在整理家业,到那个时候,应该焕然一新了吧?那个时候,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青山雅光顿时变得沉默起来,低头不语,脸上方才那轻快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明白何坤这是在很含蓄地问自己,今后决定要怎么办?长沙城日军的遣返即将进行,自己的名字也要列入遣返名单里面吗?如果自己决定回国,不必自己开口拜托,以何坤对自己的情意也会动用关系,努力将自己的名字列入第一批遣返的人员名单之中吧。 这段时间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按照道理来讲,自己是应该回国的,自己本来就是因为战争而来到这里,现在战争结束,自然就是自己回到故乡的时候了,毕竟自己的双亲姐姐兄长还在等待自己,虽然这样的话,自己与何坤四年来的感情便戛然而止,不过这本来就是一段因为战争而产生的、特殊时期的爱情,那么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虽然令人怅然,当自己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心中会有悠长的淡淡苦涩,可是这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忧伤虽然持久,但却不会太过锐利,然而回去日本也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怎样解决生存问题。 虽然没有看到日本的现状,可是青山雅光也知道,经过了这样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战争,本土又遭受到连续的大轰炸,日本此时的经济大概已经濒临崩溃,随着日本军队和移民的返回,必然面临工作机会的激烈竞争,自己是军校毕业,并非技术人才,没有什么特别的专长,即使自己是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在缺失一条手臂的情况下,会社机关也不会愿意雇佣自己,更何况苦工的岗位竞争将更加激烈,那么多满洲开拓团回来的人,那么多海外归来的退役军人,身体健全强健,自己要想取得工作机会,大概只能是靠特别的运气了。 自己从前极其渴望停战后回归正常生活,然而那是在日本战胜的前提之下,如今日本惨败,本土一片残破,面对如此暗淡的故乡,凋零的亲友,真的是人事两非,在这种情况下,“回到正常生活”就是一场幻影,日本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事实上现在自己才明白,自从开战那一天起,原本的生活就逐渐解体,自己并非是一个希望时间静止的人,知道生活会有变化,然而自己期望的变化绝不是这样的破坏。 所以如今究竟应该怎样做呢?真的是进退两难啊,从终战之日那天开始,自己就在想这个问题,然而却一直难以决定,自己并非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只是这是一个关系到自己后半生的重大抉择,真的是十分难以下定决心。 何坤看着青山雅光那犹豫的表情,也理解他的心情,其实自己虽然是希望他能够留下来,既是因为眷恋,也是担心日本的现状,但是退一步想,中国的局势也是变幻莫测的,之前国军与中共争夺对日军受降的权利,就闹得不可开交,假如双方的关系处理不好,紧张情势加剧,中国也不知是否会爆发内战,假如那样的话,终究是不得安宁,所以回到日本也并不一定就会比留在中国更艰难。 每当想到这里,何坤便释然了许多,于是他笑着转换了话题:“看过了的书,才晓得为什么会给改编成电影,日本的‘私’我也曾读过几本,写得不可谓不细致,而且极度真实,就好像在用照相机的效果来绘画一样,不过因为因为太过细致,把一件小事都尽力描摹,虽然自己的心境写得纤毫毕见,终究显得不够富有情节性,就好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可以拈起来品味把玩,然而难以成串,这样的日记倘若要改成电影,对于导演一定是十分为难的吧?可是林芙美子的这本日记却不一样,很富有故事性,改编成电影的话,应该也是很好看的吧。” 青山雅光的情绪也随着读书记的谈论而调节了过来,微微一笑,说道:“当年看这部电影,最感觉愉快的就是,作者真实的人生也是这样如同电影般富有传奇色彩,虽然早年饱尝艰辛,然而最终化茧成蝶,成为一个十分夺目的人,这一段人生经历也是相当励志的吧,就让人感觉到,十分振奋啊,希望自己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也能成为一个比现在要好的人。” 何坤笑着点头,这样逆风飞扬的真实经历确实是能够让电影更加吸引人,可以设想到,当人坐在影院中,看着银幕上的情节,不由得就要联想起作者在现实中的生活,感叹她终于是挣扎出来了啊,令人感觉光明而振奋。 林芙美子的这本写得确实很好,太真实了,自己看书的时候也时有感触,作者袒露内心并不作伪,在状况最糟糕的时候,她甚至想到过就此沦落,然而终究是没有走上那条路,如此的心路挣扎也真是令人唏嘘。 不过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大战,何坤对于战争与和平的话题格外敏感,刚开头,林芙美子就写到一个缺了拇指的妓女,总是会说起“要是发生战争多好”,就希望整个世界都搅合得天翻地覆,还说什么煤窑哗啦啦往外淌钱是多么的好,林芙美子的母亲说了一句:“你这丫头天生悠闲命”,妓女终于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容凄凉地说:“阿姨,你也这么想……” 而林芙美子前面给人介绍去医学生当助手,去面见雇主的时候,一路上心花怒放,“恍惚中仿佛到处都是天下太平的彩旗,眼前的街道似乎从没发生过苦难的事件”,原来和平是如此简单容易,然而往往又是一种错觉和幻象。 后来与母亲分别,她便“想在那华丽的银座大道上,咳出我历尽磨难的胃血,然后一头撞向贵族的豪华轿车”,很凄厉,然而也很有一种诗意的美感,林芙美子就是能将这样凄惨忧郁的心境也描写得别有魅力的人啊,这一句描写让自己莫名想到林黛玉。 晚饭的时候,何坤煮了胡萝卜年糕汤,里面还放了一点鸡肉,另外还有一块简易三明治,下午的时候已经买了面包片来,将美军的午餐肉罐头切片夹在里面,铺了一层汆过水的小油菜,上面还有两片黄瓜,黄瓜上淋了一点蛋黄酱,也算是中西合璧的三明治吧。 看着面前这小巧的碗碟,青山雅光有一种回到日本的感觉,和食是有这样的特点,种类丰富,但是每一样的分量都不是很大,最典型的就是寿司,不过在这里要做寿司的话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青山雅光咬了一口三明治,咀嚼着,对面何坤喝着年糕汤,笑着问:“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很少做这样的西式料理,而且材料也不齐全,所以味道有一点不太一样。” 何坤虽然也可以算作是中国的新派青年,是肯开眼看世界的,然而比较偏东洋风,少年留学是在日本,这么多年来对于西方的了解主要是通过书籍杂志,回国之后在街上倒是能够看到白人,只是很少交流,毕竟他的速成英语远不如浸淫已久的日语那样流利,由于情感距离比较远,所以对于西式饮食的烹调也不是很感兴趣,朋友聚会倒是有吃番菜的时候,不过他是不打算自己做的。 只是战争之中,美国人的冲击力也是相当强的,因此虽然内心还是东方的积淀,如今何坤偶尔也做一点西式简餐,比如最简单的三明治,就是面包夹菜肉,芝士难得,就自己熬一点蛋黄酱,毕竟是中国人手里出来的蛋黄酱啊,里面还加了胡椒粉的。 “酱料里加了胡椒粉,很能打开胃口。” 何坤一笑,继续喝年糕汤。 “坤,林医生的家里事现在怎么样了?听人家说,似乎她的丈夫也来到了长沙,而且还带了新的奥さん。” 何坤点了点头:“是的,昨天我还看到了郑雁飞与他的那位新夫人走在街上,女孩子二十出头年轻得很,一副学生模样,还戴了一副眼镜,只是眼圈儿有些红红的,虽然扑了粉,也能够看得出来。”何坤那眼力真不是一般人可比。 “才二十几岁啊,实在是太年轻了。”所以涉世未深,居然一脚掺和到这样复杂的关系之中来。 何坤带了些嘲讽的味道说:“当年刚刚十七岁,正在女校读书,就遇到了那位异乡漂泊的才子,女学生想来是看那些自由浪漫的书看得多了,五四时代的风潮在她心中还没有过去,于是就冲破阻力,与这样一个沧桑而又忧伤的男子在一起。人啊,即使只是相差一岁,也会显得单纯许多,更何况这位密斯脱郑比密斯罗大了十几岁,于是一头就撞了上去,如同飞虫撞到蛛网上一样,要反封建、自由恋爱,不顾家里的劝阻,排除万难与这位忧郁王子在一起。其实她家先生倒也是诚实的,早就告知过说之前是有原配的,而且还有了孩子,可是也不知郑雁飞是许给她什么希望,让她相信自己的爱能够战胜一切,连孩子都生了下来,如今跟着自家先生来到长沙见大太太,也不知在茶楼里都说了些什么。” 青山雅光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简直有一点目瞪口呆:“坤,你怎么知道这许多事情?今天见了林医生了?” 何坤露出牙齿笑道:“不是的,午饭是与许专员一起吃的。” 无所不知的军统情报员啊! 何坤还记得今天中午许碧薇和自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我最恨那些成天革命革命的人,到底什么是她们的革命?不是煽动学生上街造乱,就是鼓吹什么自由恋爱,教唆着无知的青年辱骂家庭,这也腐朽那也腐朽,双亲给安排的婚事是包办,要反抗,良人一定要自己找,那就找嘛,结果找了这样一个有老婆的,原来革命革命,革的是大太太的命。” 当时自己一听,便哈哈笑了起来,脑子里瞬间想到的是,我们也是“国民革命军”啊。 许碧薇见他发笑,瞪了他一眼,恨恨地又说了两句:“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就知道搞这些事情,也是个不长进的。‘先进国民’整天搞学生运动,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自己不敢出面,有什么事情都撺掇着学生来干,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借着这个由头换老婆呢。” 由于工作性质与个人天性的原因,许碧薇向来是个内敛的人,很少袒露心声,这一次算是说话说得多的,大概是因为反正也不是军事政治情报,而且又事关同性,所以就不再隐藏吧。 此时的郑宅内,罗梦茵刚在脸盆里洗了脸,正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从昨天在茶楼里见过林静之,自己的眼泪就没有停过,连蜜丝佛陀的粉底都遮掩不住,回想前事简直好像梦一样。 当年初见郑雁飞,他是自己学校的先生,国文讲得极好,一袭青衫站在台上,因为是流亡到这里,容色间总是显得有一点落寞和憔悴,自己经常向他请教课业,有的时候也说一些家里的事情。 这时雁飞先生就会讲起自己那如今不知在哪里的妻儿,满怀牵挂,是一个重情义的好男子,纵然他与妻子没有太多的交流,很少共同语言,但雁飞先生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即使双方没有什么感情,但是责任还在,这让他更显凄凉,于是慢慢地,自己的心就逐步沦陷,所有的情感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家里知道这件事后,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父亲怒不可遏:“现时青年,口口声声标榜爱情,试问,爱情又是何物?这在未婚男女之间犹有可说,而有室之人,侈谈爱情,便是逾矩了。试问为了自身的所谓解放和幸福,抛弃了原配,何曾为原配的幸福着想?先贤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当不属封建思想吧?建筑在她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光彩?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罗成基养女教女这么多年,居然教出了一个不顾道德的人。还有那个郑雁飞,一个当先生的不讲师德,勾引女学生,最为可恨,我要去学校告他。” 当时自己因为爱情,勇气无比强大,反对道:“父亲,你不过是因为郑先生一身清贫,所以嫌弃他,况且先生是个诚实的人,家里的事情从没有隐瞒,你不能这样对待先生。” 父亲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你这是‘破除阶级’的宣传看得多了吗?为了打破阶级,所以一定要找一个穷书生来表现你的风骨?莫非那些革命理论,都是要用婚姻来完成的吗?这个人我曾经见过,他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难有大的成就,又因为用情不专,所以停妻再娶,是一个无才无德之人。不要说是这样一个人,纵然他家财万贯,还是个名满天下的宗师,要离弃并无过失的原配,我也不能让你去帮助他做这样的事情,我宁愿你终身不嫁,也绝不能做这样败德的事。从无隐瞒,嘿嘿,他倒是‘巧诈不如拙诚’。” 母亲也劝说道:“虽然现在比起过去,民风是开化多了,然而那些失婚的女子,仍不免遭人非议,郑先生的原配夫人,我们也不了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倘若是新女性倒也罢了,但若是旧式的女子,受了这样的打击,那是很难以承受的,在这世上,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艰难。” 然而自己那时一腔烈焰,却全然听不进去,昂然道:“她即使万分痛苦,也是旧制度旧文化带给她的,难道为了她的幸福,就要让雁飞先生成为祭坛上的牺牲?这些责任都要由雁飞先生承担吗?” 当时父亲捂着胸口,简直要昏了过去,母亲也连声叹息,自己的妹妹梦梵在旁边幽幽地说了一句:“我的姐姐啊,你就是太年轻。” 听了这句话,自己凭了长姐的威严,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而昨天见了林静之的面,自己才知道,林静之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是一个僵化古板的人,而是为人端庄文雅,谈吐有致,而且几年抗战之中一直是做军医,那种磨砺出来的气度让自己显得简直就像小女孩一样,虽然自己已经为人母,本来应该是成熟的了。 而且林静之淡淡的话语让自己更加有一种受到欺骗的感觉:“雁飞,纵然当年是两家长辈的引介,但是我们也是说过话写过信的,虽然不像后来的年轻人那样摩登,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然而却也是交换过图书的,我是情愿的,当时想来你也是的。事到如今,我也不说什么,只是你今后要好自为之,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郑雁飞那时全没了平时在自己面前倾诉衷情时候的无奈伤感,满面羞惭地说:“静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不辩解什么,都是这可恨的战争。” 听了他这样的话,林静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自己,虽然没有说话,又是初次相见,然而罗梦茵当时却离奇地感知到林静之心中的话:“我知道每个人能够坚守的程度都是不同的,不过你也不必把责任都推到战争头上,莫非这也要责备日本人吗?倘若没有战争,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多情变故吗?” 每当想到这里,罗梦茵就感觉心中仿佛针扎似地难受,然而现在一切却都已经晚了。 青山雅光吃着三明治,忽然发现午餐肉上加了一片紫菜:“坤,你还放了紫菜啊。” “啊,是的,紫菜对身体比较好嘛,味道怎么样?还不坏吧。” 青山雅光笑了,道:“加了紫菜,午餐肉也显得清爽许多,不那么腻了。” 何坤连连点头:“我看到西方人有用金枪鱼做三明治的,金枪鱼罐头不是很好找,我就想或许用紫菜也是一样的。” 青山雅光不住地笑,这份三明治可以说是中日美三国合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