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分曲 苹果
夏尔·凡多姆海恩在经历了他那无人知晓的一个月之后,奇迹般地回到了那已成废墟一片的宅邸。伊丽莎白很清楚地记得少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里,表情迅速地由惊喜到隐忍,再到不知意味的些许慌乱和迷茫。 伊丽莎白很奇怪,可是那时对一切都还懵懵懂懂的她傻乎乎地以为这如此陌生的表情在那张熟悉的笑脸上划过,一定是她没有看到少年右眼里神情的缘故。 “夏尔,夏尔,你的右眼怎么了?” 十岁的夏尔好像未曾预料过少女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似的愣了愣,半响才反应过来,隔着灰白的绷带抚摸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右眼自嘲地笑了一下:“哦,我把我的右眼卖给恶魔了。” 直到很久以后,伊莉莎白才开始慢慢忖度那句曾被自己当做玩笑的语句的可信度。 夏尔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适应只用左眼定位的世界,视野中的距离感变得无法控制,而那左眼之上象征他仅有力量的契约,他也只能在照镜子的时候眯起左眼,看到一个罪恶符号的倒映。 “少爷。” 那个符号的始作俑者恭敬地喊他,银托盘里简单的糕点衬着他修长的身材,居然也是有模有样地好看。 “牛奶要加糖吗?”有模有样的执事微笑着问道。塞巴斯蒂安·米卡里斯的侧颜在伦敦少有的灿烂阳光的包裹下,显得虚伪至极——至少在一开始,夏尔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他无意去揣测一只恶魔的微笑里都含有什么成分,但执事好整以暇的笑容和动作,自然得好像他仅仅是一幢别墅的管家,一名少爷的执事。 然而在那一双血红的眸子里,他分明看到了嘲弄,又或者说嘲弄一词并不足以形容那样一种神情。直到现在,夏尔才渐渐地明白过来,那种含蓄而赤裸的目光,分明是非人之物对于人类的高傲和怜悯。 “我做了个噩梦。” 十一岁的夏尔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对执事说话,但执事依旧礼貌地回问:“是什么,少爷?” 夏尔看了他一眼,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我在悬崖边下落,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但是悬崖就是没有尽头——尽头的尽头,还是一片黑暗。” 也许是十一岁的少年虽然经历过地狱一样的痛苦,却仍然只是个孩子。所以执事把头一低,笑出声来,只是一下,又飞快地收敛成了平常的样子。 “有什么可笑的?” “不,在下只是听说,有关下落的梦是春梦的前兆呢。” 然后少年不出意料地红了脸反驳说什么破理论一点依据也没有。执事就微笑着哦呀哦呀地说少爷也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了嘛。于是这场荒唐的噩梦就被执事不温不火的玩笑拨到了少年记忆的角落,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就算他拼命地想要记起,也几乎辨不出那些片段了。 少年真正地“长大”,是在十三岁。十三岁的夏尔·凡多姆海恩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负他身后姓氏的优秀贵族了。 那一袭风衣和高礼帽穿梭在伦敦的大街小巷,象征权力的手杖敲打过伦敦的每一寸路面。但若是仔细看过那名少年独目中特有的神色,便绝不会把他当成任何一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家少爷。 那是一代名门末世当家的孤傲,是女王脚下染尽脏垢的走狗的阴霾,是大英帝国知名公司总裁的冷漠。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红夫人的死亡,刘的背叛,伊莉莎白的被虏,虐杀天使的狰狞笑容。 于是伊莉莎白说,夏尔你不要这样了,这样折磨自己有任何意义吗? 夏尔想说对,我知道。复仇是没有意义的,即使复了仇,死去的人也不会高兴,更不会活过来。所以我是在为自己杀戮,为了那些曾欲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禽兽打入我曾经经历过的地狱深渊。 可是,夏尔盯着伊莉莎白噙满泪水的翠绿眼睛,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说,意义这个词,有任何意义吗? 在夏尔与伊莉莎白说话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始终立于一旁。他那双红眸始终随意而自然,不对任何事表示出任何的看法。可夏尔知道、也不止一次的见到过,塞巴斯蒂安真正像一个恶魔的样子有多么罪恶可怕。 偶尔这么思索着的时候,夏尔会短暂地感到一阵好笑。在遇到塞巴斯蒂安之前,夏尔头脑中恶魔的形象全部是来源于小时候听到的床头故事和自己读过的书籍——从十四世纪的火烧女巫时期那些绘声绘色的牛面人身到后来那些传说中城堡里张牙舞爪的小鬼。 然后,塞巴斯蒂安就会假装无奈地说,看来人类对我们的成见还真不是一般的深啊,然后自然地露出一个在夏尔看来非常欠扁的无害笑容。 那一年的秋天,属于夏尔的复仇终于在一个遍布“不洁”的教堂中有了进展。也是那一次,夏尔极为罕见地看到了在非战斗的情况下流露出恶魔本性的塞巴斯蒂安。 偏僻的小楼里,执事似乎毫不避讳他这个主人,让呻吟声和肉体摩擦的声音肆意地不断传出。 一旁的格雷尔气得几乎要炸肺,上蹿下跳地说要把那该死的女人写进死亡名单里,夏尔却不知为何格外地平静,没有任何曾经预想过的情绪上的激烈波动,一点也没有。所以他只是耸耸肩说,没想到那家伙居然还会用这种办法啊。 净身的时候,已经懂得充分利用自身荷尔蒙的塞巴斯蒂安只用一个微笑就赶走了扯拽夏尔衣服的修女们。泡在温水中的夏尔眯起眼睛,把头向后一仰,看着为他擦洗的执事问:“感觉如何?” 执事微微一怔,这一次他没有笑,可是红色的眸中仍然带着极深的笑意。 他说:“充满了苹果腐烂后的气味,让人感到恶心呢。” 然而,复仇还是没有成功。虽然恶魔与死神合力重创了天使,但却并没能杀死她,反而使她销声匿迹了好一段时间,使夏尔再无从查起。 于是少年的生活又短暂地恢复了平静,宅邸依然空旷得发冷,若是再没有那三个笨蛋的闹事,怕是真的会变为一片死寂。 曾有一次夏尔上街,在路过玩具店中摆放着凡多姆社玩具的橱窗时停下了脚步,鼻腔里是散发出潮湿霉味的空气,长靴踏在某个浅浅的水洼里,溅起很小的水花。夏尔眯起蓝色的眼睛,在阴郁的空气中沉默着。 然后,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夏尔的身旁,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少年低下头,孩子就兴奋地看着他: “哥哥也喜欢凡多姆社的玩具吗?” “啊,算是吧。” “凡多姆社的社长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谁知道呢。” 然后小孩抬起头看着他:“哥哥的眼睛怎么了?” 夏尔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侧了一下脸,然后好看的面庞望向身边的执事,轻笑,他目光短暂地一瞥,看到执事漆黑的发丝安静地垂在脸颊两侧,正偏过头去看着橱窗里的猫咪玩具,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似的。 于是少年眨眨眼对孩子说:“啊,我把它卖给恶魔了。” 孩子像被吓到了一样惊叹:“好、好厉害!恶魔吗?什么样子的?” 夏尔觉得好笑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漫不经心:“是个男人。” 孩子却还不满足,一脸兴奋,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很厉害的长胸毛的肌肉男?还是人身牛头的魔鬼?” 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噗”了一声,执事终于看向这边,脸上的神色颇为无奈。 “不。”夏尔终于正经地微笑起来,“是个愚蠢的白痴猫控。” 光晕染了一个角落的模糊,飞蛾悠悠然地漂浮在空气中,异常地镇定和气定神闲。夏尔盯着那团火光,看着它向四周逐渐扩散,分不出界限的边缘轻薄得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人误以为其实那火焰是冰冷到可以握在手心里的。然而忽的,一只飞蛾向蜡烛俯冲过来,火苗轻快地窜得老高,噼啪地闪着异样的火星。下一秒又恢复了平静。 常常做着如此的梦醒过来。 毫无预警地落入某个深渊,耳不能听音,眼不能视物。而即便如此,身体却是全然放松的,任凭自己无休止地下落到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去。 在身体不断失重的时候,反而感到一种有违事实的轻盈。 然后在那种感觉到达极致的时候,夏尔会猛然看到属于某个恶魔独有的红色眸子。 独自地在那条道路上走着。在没有尽头的深渊独自下落着。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在最终的结局到来的时候,留下一副腐朽臭烂的骸骨吗? 算了吧。夏尔自嘲地想着,你的生命从来都不属于你自己。从来都不。 那一天夜晚的社交酒席上,夏尔醉了。那是少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醉。 少年不知道怎的就泪眼朦胧起来,在回归的马车上,拽住执事的燕尾服死不松手。执事明白对醉酒的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能像哄孩子一样的说,好了再坚持一会,很快就到家了。 然后少年很固执地说,是宅邸。 执事一怔,沉默了一会,他想起少年从来不将凡多姆宅称之为家,在少年的眼中,那样凄清死寂的房子,并没有资格称之为家。 少年虽然醉了,但是醉得很安静。只是在执事终于把抱着的少年放在床上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燕尾服前襟浸湿了一片。 可是夏尔仍然拽着塞巴斯蒂安的衣服,分明是无意识的举动,但那手上的力道又不能不让人觉得,这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是少年从多久之前就计划好的了一场预谋。 然后少年很自然地吻上了执事的唇,白兰地的香气在唇舌之间弥漫开来,动作随意得好像这就是主仆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执事的眸子刹那间变得腥红,他说少爷,您醉了。 夏尔怔怔地看着他说道,我知道,所以你要和我一起醉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如此自然,塞巴斯蒂安将他的少爷放倒在床上,夏尔眼里蒙了一层雾气,喘息着看向头顶的人,渐渐有暧昧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屋子,执事耐心地一步步抚摸着仍然青涩的他的少爷。 情难自抑时,完全出于本能的呻吟从少年的口中流出,不带一点色情的意味,却又格外诱人犯罪。 事后,两人并肩赤裸地躺在床上,少年还在喘息着调整呼吸,一时间,有一种默契的沉默。但很快,少年便打破了这份默契,他用尾音挑起的带着笑意的语气开口:“是什么气味?” 执事转头看向少年,微笑:“您说什么,少爷?” “这次是什么样的气味?”于是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近乎固执地看向执事。 执事很想笑,但他最终没有笑出来,只是说:“腐烂苹果的气味呢,少爷。发酵的,充满所有角落的醉人的肮脏气味。” 伦敦的雨依旧在下,给这个因繁荣而变得污秽的城市罩上了一层假惺惺的诗情画意。马车“嗒嗒”地前行,滴落着雨水的树木和面包店门前嬉闹的孩子们被一视同仁地不断在视野里后退着,少年看着马车的棚顶上懒洋洋悬而欲滴的水被阳光折射得意外灼目。 “少爷,工厂的翻新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工人们的薪水也按照您的吩咐重新安排好了。” “嗯。” “苏格兰场的案子收尾得也非常顺利,凶手在在凌晨已被枪毙。” “嗯。” 执事漆黑的发丝因为被雨打湿而粘在一起,水珠散在发梢,让他眸里的神色愈发显得温柔起来:“不愧是少爷呢。” 夏尔乜斜着看他:“不是借着夸我的名义来提醒我你的功劳吧?” 执事的眼睛笑得更弯:“哪里。” 就在那一秒里,夏尔忽然可笑地明白了一件事。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放在他身上却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那种躁动的情绪,那种一直在少年心中压抑着的疯狂,那种时不时毫无理由地透析他的深重的疼痛,那种少年曾经费尽心思也不知道缘由的莫名的孤独。 原来不过是他因不屑而从未在意过的一句最平常的话,不过是因为太过麻木而已经忘记了表达方式的三个字: 我爱你。